琳琅对舞者的更换挑选, 就是飞天舞蹈团的标准。
她一向温柔, 此时说话的神情却严厉无比。
周帆输得彻底。
他站在原地,还沉浸在刚才若沧带来的杀气之中, 肩膀绷紧,紧咬牙齿。
连小脚肚都处于高度紧张之中。
若沧能将柔软的飘带,甩出利刃般的飒爽, 由风带起的肃杀之气, 令他再也说不出半句“不服”。
身体服气了,但是灵魂并没有。
他的视线诧异的看向琳琅, 无法相信,团长会为了一个杀气重重的外人,在敦煌飞天这么重要的演出里, 加一个主舞位置
终于, 琳琅的视线落在了周帆身上。
她恢复了一贯的温柔,说道“周帆, 你是我团里最好的男舞者,但是没有完全领会到极乐想表达的意思, 所以你做不了敦煌飞天的主舞。”
一句话宣告了定局。
周帆沉着脸,讪讪的站回队伍,视线却别扭的故意不看若沧。
他必然是不服气的, 面对团长, 仍旧选择服从。
室内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大部分人都看得出若沧杀气冲天。
不说金刚力士如何,光是琳琅一句“因为有他, 才有金刚力士”,就足够压下所有质疑的声音。
当这场演出确定的时候,琳琅就给全体成员,从头到尾讲清了这是一个什么故事。
盛唐年代,人间繁华。
一行身负使命出使西域的队伍,迷失在了风沙之中,再也无法返回故土,更不能完成使命。
在彷徨惶恐悲戚之间,西方极乐世界的飞天款款而来,接引他们前往灵魂安宁永居的世界。
当敦煌飞天的故事一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琳琅要推周帆主舞。
因为唐代使节出使,再到梦回故土,整整两个章回,都少不了唐乐舞的存在。
周帆擅长的,正是唐乐舞。
谁知道,他们想的,跟琳琅截然不同。
他们看重出使梦回,琳琅看重极乐飞天。
在男舞者出演金刚力士的后两章里,周帆气势有余而杀意不足。
以前他们以为足够了,若沧短短的演示,身体力行的告诉他们,什么叫不够
若沧眼见着一群激情燃烧的斗鱼,变为了吐泡泡的小金鱼。
唯独队伍里不看他的周帆,心里仍是熊熊燃烧着怒火。
琳琅大师语气温柔的说道“若沧,你去换衣服吧。换好了,我们就从头开始排。”
敦煌飞天的排练节奏紧张又快。
若沧没有唐乐舞的基础,还要在一群人里担任主舞和领舞重任。
之前觉得他实力超群,于是铆足精神,提心吊胆的团员们忽然发现
他可能真的是不会跳舞。
若沧完完全全没有跟多人配合的经验。
动作不难记,落位也轻松,但是唰唰唰的飘带照脸而来,他马上就是一个加急后撤,与仙女们保持安全距离。
“若沧,你不要躲得那么远。她们又不会吃人。”
琳琅大师都无奈了。
她一出声,周围都是低低的笑声。
若沧表情保持着使者的严肃,一本正经的说“可能我距离估算错了。”
他旁边的几位伴舞,笑声更大,抬手直接示意,“刚才我离你至少有半米好吗。”
若沧歉意笑了笑,“下次注意。”
半米对若沧来说,真的很不安全。
如果是拍戏时候与人近身,那也是缓缓靠近,有备而来。
舞蹈是行进中的快节奏艺术,若沧算距离,当然把飘带的距离加在一起算。
第一天而已,身边尽是携带飘带的伴舞,对若沧这样五感清晰的人来说,无异于新的挑战。
身边风动、身动、呼吸纠缠在一起,还有炽烈的斗志。
若沧分分钟觉得有刺客
极为艰难的过了一次敦煌飞天,舞者们都觉得好轻松。
主要是若沧每次都会被琳琅老师点名提醒,他们就可以休息一下下,再重新开始。
若沧确实和他们想象的爱豆不一样。
听话、认真,除了群舞来袭撤得飞快,其实学舞很有天赋。
第一场唐乐舞的时候,他动作还十分僵硬,看得出没有怎么练过。
排到第二场,若沧已经流畅的舞剑,在梦回故土的同时,斩杀突如其来的敌人。
舞蹈这样残忍的领域,并不能单纯的依靠努力站稳。
若沧这样能够在一天的排练里,从生疏到熟练,再完美演绎出舞蹈想要表达的含义的人,几乎是天赋型舞者。
周围在团里待了两三年的团员,都觉得,难怪老师会选他。
直到琳琅说可以休息,明天继续的时候,周帆的敌意仍未散去。
团员们纷纷与琳琅道别,他却站在原地,等着人群散去。
若沧没走,他也不走。
琳琅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孩子并没有真心诚意的接纳若沧。
她暗自叹息,转头微笑着问“若沧,你等人来接吗还是我派车送你回去。”
若沧看了看时间,“我再练练,回去也没事做。”
无非是陪欧执名老爷爷看电影,寻找虚无缥缈的灵感,那还不如在舞蹈室,再练练舞。
周帆忽然说道“老师,我也要练舞,你先回去吧,待会我送若沧。”
话是说得情深意切,但是怒火未消。
琳琅只是察言观色,都知道他故意要和若沧独处。
自己团的成员,她肯定放心周帆的人品,但是她不放心若沧。
主舞这个位置对任何舞者来说,都是一种象征,万一周帆一时冲动惹怒或者伤到了若沧,她才是罪大恶极。
于是琳琅不打算走了,哪怕每天跟医生约好了检查腿部恢复状况,她仍是坐在原位,说“那我再等等,看看你们练舞吧。”
“琳琅大师,您先去医院吧。”若沧笑得从容,“我刚好能跟周帆学习一下。没事。”
若沧说没事,能够给任何人可靠的感觉。
琳琅关心他,也关心自己的伤,能早一天解决腿伤问题,她才能重新站回舞台。
最终,她对若沧的放心,压过了所有担心。
琳琅叮嘱道“有事给我打电话。”
便在助理的搀扶下,离开了舞蹈室。
两个刚见面就斗过一场的男人面面相觑。
若沧看着周帆的气势就觉得不妙,他之前只是一只膨胀鱼鳍的斗鱼,现在快变成斗牛了。
那种气运和神情都毫不掩饰的愤怒,仍在他的眼睛里熊熊燃烧。
若沧甚至觉得,他之前跳金刚力士的时候,如果像现在一样生气,肯定表现得比之前更好。
舞蹈室寂静,时间慢慢走了半分钟。
若沧勾起笑,“你特地留下来,到底什么事”
周帆眼神怒气冲冲的看着他,说“你的唐乐舞,跳得太烂了。”
若沧
“你在做唐使登场的时候,手臂根本没有举到位”
说着,周帆向前跨了一步,认真示范,“你的手肘要到这个位置”
“还有,梦回场合,你跳主舞杀气太重,虽然金刚要杀气,但是唐乐舞的剑舞,是大气”
说着,周帆拿来一把剑,唰唰唰把剑尖甩得迎风作响,漂亮的挽了一个剑花。
“像这样,才是唐乐舞的剑舞”
唐乐舞舒展流畅、大气端庄。
若沧是跟琳琅大师学的敦煌舞,再辅佐一些唐乐舞标志性动作。
然而,敦煌舞继承了唐乐舞的特性,又吸纳了西域民族舞蹈与敦煌壁画姿势,自然跟唐乐舞存在明显区别。
琳琅大师的意思是若沧跟着跳,慢慢改。
显然,周帆不接受这么慢的主舞。
他没问若沧愿不愿意,就当起了老师。
一身气势满含怒意,仿佛生气若沧空有天赋却不好好跳舞。
若沧默默的跟着看,跟着学。
他视线里挥之不去周帆斗牛般凶残的气运,然而气运炽烈盛大得心怀整场表演,着实令他有点儿佩服。
这么一个气势愤怒满腔烈焰的男人,居然
意外的是个好人
若沧第一天跳得强差人意。
第二天一来,所有人都觉得他不一样了。
舞蹈动作更加标准,唐乐舞部分的气势更加雄浑,俨然一位心怀壮志的使臣,要为大唐出使西域,不负圣命。
连身边被他拒之千里的伴舞小姐姐,都真心夸道“若沧,你好厉害,一晚上就进步这么大”
“周帆教我的。”若沧眨眨眼,从不胡乱领工,“他教我怎么跳唐乐舞。”
伴舞
昨天周帆怒气上头,挑衅若沧惨败而归。
这明明是势不两立互看不顺眼的戏码,怎么一晚上过去,忽然变成了友好同盟。
忽然团员们有点儿不认识周帆了。
他十一岁就在飞天舞蹈团,擅长唐乐舞和敦煌舞。
琳琅大师经常夸他,唐乐舞跳得大气,敦煌舞跳得洒脱,是难得的男舞者。
现在,若沧抢了本该是周帆的主舞位置。
周帆还去教他
同伴们视线里都写满了诧异,若沧有天赋没错,但是周帆竟然这么快就想通了
没等他们感叹若沧的魅力。
周帆就说“敦煌飞天是老师的心血。”
有良知的舞者,都不该因为自己技不如人,毁掉一场舞台。
飞天舞蹈团存在近四十年,辉煌历史挂满了舞蹈室。
琳琅从小学徒,到伴舞,再成为带领他们走向世界的团长,这场敦煌飞天已经准备了很多年。
周帆一番话,惹得大家都变得沉默。
若沧能够看到这一群天真烂漫的金鱼,变得没精打采。
气运变化太快,他不得不问“琳琅大师筹备敦煌飞天多久了”
这问题一来,大家都有不同的答案。
有人进团五年,那就是五年以上。
有人进团七年,那就是七年以上。
他们叽叽喳喳的说着,周帆给了他们定论,“老师从登上舞台表演,就想重现敦煌飞天。到现在都有三十四年了。”
他进团最早,十一岁当学徒,十六岁给琳琅伴舞。
虽然琳琅有时候语气生硬的说他,但是周帆仍是琳琅最看重的舞者。
大家聚在一起,讨论自己进团之后接受的舞蹈编排。
一直知道敦煌飞天舞台是他们的最终目标,今年终于定下了日期,却没想到,这个目标已经三十四年了。
若沧也没想到。
若沧知道琳琅的执念。
但是他没想到,琳琅会告诉每一个团员,你们参与的每一场演出,都是为了一台名为敦煌飞天的舞蹈。
剧幕是专门请人撰写的,曲子是三十多年来找人精心编纂的。
里面编排的每一个舞蹈动作,都带着舞蹈演员们多年练习后的灵动生气。
只为了能够让当年带着期望出发首演的舞蹈亡魂,真正的安息。
也是为了她执着了多年的灵魂,真正的安宁。
若沧安静的听飞天舞蹈团的人聊天。
仅仅两天而已,单纯的团员们就没有避讳他的意思。
他笑着听年轻人的烦恼,什么约会暗恋电视剧,还有综艺节目爆笑桥段。
一到中途休息,食堂吃饭,他们就有聊不完的话题。
终于,火烧到了他的身上。
之前借过飘带给若沧的女团员,笑着问道“若沧,关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拍啊”
神仙问题,一句话勾起了若沧的回忆,脑海里全是思维放空的老干部欧执名。
他笑得畅快,在众人好奇的目光里说道“快了、快了,欧导已经写好剧本了。”
真的是超级快了
已经“被”写好剧本的欧执名,正在三才观游荡。
若沧白天晚上都忙着练舞,他一个孤独老导演,突然就觉得家里待不住了。
以前一个人生活,闲下来看看电影,或者出门独自旅行,都没有觉得无聊过。
现在习惯了陪伴若沧出行,或者两个人在家养鱼,好像就没有办法接受安静。
于是,欧执名又来了三才观。
这座市里远近闻名的道观,是他以前常来的取材场所。
听经,看法事,和道长们喝茶闲聊,都是打发时间的手段。
张道长给他沏了一壶茶,笑着说道“欧先生许久没来了。”
欧执名拂过茶盏边沿,不知道想起什么,笑着回道“遇见了一位有意思的道长,所以最近跟他学了一点东西。”
张道长更好奇了,“欧先生说的,可是吉人天相大师”
茶盏香气清新,欧执名反问道“张大师为什么不觉得是杜先生”
“因为我与杜先生相交甚久,他经常在我这里买香买纸,帮我带带徒弟。”
张道长轻挽衣袖,取起茶具,“他从没跟我说过,欧先生在和他论道啊。所以我猜,你说的必定是吉人天相大师。”
吉人天相本人,跟杜先生关系亲密。
张道长却不知道吉人天相是谁,说明杜先生更为重视若沧的意思。
欧执名听得出张道长话语里的好奇,笑着点头,“确实是吉人天相道长。”
张道长笑道“吉人天相大师的符箓,暗含的凌然正气令我等敬佩。如果欧先生不介意,劳烦你跟大师说说,有空来三才观讲学论道,我必扫榻相迎。”
张道长的真诚不是作假。
欧执名也知道他们这些修道的人,热衷于同门论道。
不过,他脑海里浮现出敖应学的样子,眼睛晶亮的掰着算若沧的出场费,脸上笑意更盛。
“嗯,我一定告诉他。”
下次一定。
欧执名磨磨蹭蹭,跟张道长讨论道教经文里的东西,差不多快到下午,他终于离开了三才观。
途经长长的道观石梯,欧执名远远遇见了一位身着黄色僧衣的和尚。
欧执名从没有三才观见过僧人。
他不仅好奇的出声,“怎么来了个大师”
他本想说和尚,又怕不够尊重。
称呼一改,慎重了些。
张道长说“这位是观主的朋友,经常过来与观主论道讲佛。”
至少在三才观,佛道和谐无比。
果然跟若沧说的一样,不存在什么势不两立。
欧执名与张道长顺着石梯往观门走去,那僧人略微抬头,就能看出年纪不大。
他穿着僧人出行常见的黄色僧衣,自带修佛者的淡定从容,模样长得俊朗出众。
然而,欧执名的角度,仍是止不住瞟向对方光秃秃的头顶。
他的偏见根深蒂固。
并不会因为若沧拖着他补习佛教敦煌舞,就接受了和尚们的光头传统。
毕竟,敦煌舞者,都是头发浓密的。
观主的朋友,并非张道长的朋友。
他们碰面之时,僧人向张道长做了一礼,张道长恳切的回了之后,说道“观主今日在大殿诵经,慧弥大师可以自行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