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伦站起来,深深一鞠躬。“陛下对我们亲切无比,可惜我们觐见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达勾柏特九世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看着他的访客一个个倒退着退到门外。一时之间,他看来真像是一位皇帝。
而四名访客退出门外,立刻有二十名武装人员一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
一柄轻武器发出一道闪光
贝泰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恢复,却没有“我在哪里”那种感觉。她清清楚楚记得那位自称皇帝的古怪老者,还有埋伏在外的那些人。她的手指关节仍在隐隐作痛,代表她曾遭到麻痹枪的攻击。
她继续闭着眼睛,用心倾听身边每一个声音。
共有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人说得很慢,口气也很小心,表面的奉承下却隐藏着狡猾。另一个声音嘶哑含混,几乎带着醉意,而且说话时口沫四溅。这两个声音都令贝泰感到嫌恶。
嘶哑的声音显然是主子。
贝泰最先听到的几句话是:“那个老疯子,他永远死不了。这实在令我厌烦、令我恼怒。柯玛生,我要赶快行动,我的年纪也不小了。”
“启禀殿下,让我们先研究一下这些人有什么用处。我们可能会发现奇异的力量,是你父亲所无法提供的。”
在一阵兴致勃勃的耳语中,嘶哑的声音愈来愈小。贝泰只听到几个字:“这女孩”另外那个谄媚的声音则变作淫秽的低笑声,然后再用哥俩好的口气说:“达勾柏特,你一点也没有老。没有人不知道,你还像个二十岁的少年郎。”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贝泰的血液都快凝结了,达勾柏特──殿下──老皇帝曾经提到他有一个任性的太子。这时,贝泰已能体会刚才那段对话的含意。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不应该发生这种事
她听到一阵缓慢而激动的咒骂,那是杜伦的声音。
她张开眼睛,发现杜伦正在瞪着她。杜伦显得放心了一点,又用凶狠的口气说:“你们这种强盗行径,我们会请陛下主持公道。放开我们。”
直到现在,贝泰才发觉自己的手腕被强力吸附场固定在墙上,脚踝也被地板紧紧吸住。
声音嘶哑的男子向杜伦走近。他挺着一个大肚子,头发稀疏,眼袋浮肿,还有两个黑眼圈。他穿着由银色发泡金属镶边的紧身上衣,戴着一顶有遮檐的帽子,上面还插着一根俗丽的羽毛。
他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最有趣的笑话。“陛下那个可怜的疯老头”
“我有他签署的通行证。任何臣民都不得妨碍我们的自由。”
“你这太空飞来的垃圾,我可不是什么臣民。我是摄政兼皇储,你得这样称呼我。至于我那个既可怜又痴呆的老子,他喜欢偶尔见见访客,我们也就随他去玩。这能让他重温一下虚幻的帝王梦。但是,当然没有其他意义。”
然后他来到贝泰身前,贝泰抬起头,以不屑的眼光瞪着他。皇储俯下身,他的呼吸中有浓重的薄荷味。
他说:“柯玛生,她的眼睛真标致──她睁开眼睛更漂亮了。我想她会令我满意。这是一道能令我胃口大开的异国佳肴,对吗”
杜伦徒劳无功地挣扎了一阵子,皇储根本不理会他,贝泰则感到体内涌出一股寒意。艾布林米斯仍然昏迷,他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可是马巨擘的眼睛却张开了,令贝泰感到有些讶异。她注意到马巨擘的眼睛张得很大,仿佛已经醒来好一阵子。他那对褐色的大眼珠转向贝泰,透过呆滞的表情凝望着她。
他将头撇向皇储,一面点头,一面呜咽道:“那家伙拿走了我的声光琴。”
皇储猛然一转身。“丑八怪,这是你的吗”他将背在肩上的乐器甩到手中,贝泰这才注意到,他肩上的绿色带子就是声光琴的吊带。
他笨手笨脚地拨弄着声光琴,想要按出一个和弦,却没有弄出半点声响。“丑八怪,你会演奏吗”
马巨擘点了一下头。
杜伦突然说:“你劫持了一艘基地的太空船。即使陛下不替我们讨回公道,基地也会的。”
另外那个人──柯玛生,此时慢条斯理地答道:“什么基地还是骡已经不叫骡了”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皇储咧嘴一笑,露出又大又参差不齐的牙齿。他关掉小丑身上的吸附场,使劲推他站起来,又将声光琴塞到他手中。
“丑曲。”皇储说,“为我们这位异邦美人,演奏一首爱和美的小夜曲。让她知道我父亲的乡下茅舍并不是宫殿,但我能带她到真正的宫殿去,在那里,她可以在玫瑰露中游泳──她将知道太子的爱是如何炽烈。丑曲。”
他将一只粗壮的大腿放在大理石桌上,小腿来回摇晃着,并带着轻浮的笑意瞪着贝泰,令贝泰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杜伦使尽力气设法挣脱吸附场,累得汗流浃背,一脸痛苦的表情。艾布林米斯忽然动了动,发出一声呻吟。
马巨擘喘着气说:“我的手指麻木,没法子演奏”
“丑个手势,灯光便暗了下来。在一片昏暗中,他双臂交握胸前,等着欣赏表演。
马巨擘的手指在众多按键上来回跳跃,动作迅疾并充满节奏感。一道色彩鲜明的彩虹,突然不知从何处滑跃出来。然后响起一个低柔的调子,曲调悠扬婉转,如泣如诉。在一阵悲壮的笑声中,乐曲陡然拔高,背后还透出阴沉的钟声。
黑暗似乎变得愈来愈浓,愈来愈稠。贝泰面前好像有着一层层无形的毛毯,音乐就从其中钻出来。从黑暗深处射出了微弱的光线,仿佛坑洞中透出的一线烛光。
她自然而然一眨不眨地张大眼睛。光线逐渐增强,但仍然十分朦胧,带着暧昧不明的色彩摇曳不定。此时,音乐忽然变得刺耳而邪恶,而且愈来愈嚣张。光线的变化也开始加剧,随着邪恶的节奏快速摆动。好像有什么怪物在光影中翻腾,它长着剧毒的金属鳞片,还张着血盆大口。而音乐也随着那只怪物翻腾和咧嘴。
贝泰在诡异莫名的情绪中挣扎,总算从内心的喘息中定下神来。这使她不禁想到时光穹窿中的经历,以及在赫汶的最后那段日子。当时她感受到的,正是同样的恐惧、烦厌,以及如蛛网般粘缠的消沉与绝望。这种无形的压迫感,令她全身蜷缩起来。
音乐在她耳边喧闹不休,如同一阵可怖的狂笑。就像是拿倒了望远镜,她看到尽头处小圈圈中仍是那个翻腾扭动的怪物,直到她奋力转过头去,恐怖的怪物才终于消失。这时,她的额头早已淌着冷汗。
音乐也在此时停止。它至少持续了一刻钟,贝泰顿时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室内重新大放光明,马巨擘的脸庞距离贝泰很近,他满头大汗,目光涣散,神情哀伤。
“我亲爱的女士,”他气喘吁吁地说,“您还好吧”
“还好,”她悄声回答,“但是你为什么演奏这种音乐”
她看了看室内其他人。杜伦与米斯仍被粘在墙上,显得有气无力,但她的目光很快越过他们。她看到皇储以怪异的姿势仰卧在桌脚,柯玛生则张大嘴在狂乱呻吟,还不停淌着口水。
当马巨擘向他走近时,柯玛生吓得缩成一团,发疯般哀叫起来。
马巨擘转过身来,迅速松开其他三人。
杜伦一跃而起,双手握紧拳头,使劲抓住大地主的脖子,猛力将他拉起来。“你跟我们走。我们需要你──确保我们安然回到太空船。”
两小时后,在太空船的厨舱中,贝泰亲手做了一个特大号的派。马巨擘庆祝安返太空的方法,就是抛开一切餐桌礼仪,拼命将派塞进嘴里。
“好吃吗,马巨擘”
“嗯、嗯、嗯”
“马巨擘”
“啊,我亲爱的女士”
“你刚才演奏的究竟是什么”
小丑不知如何是好。“我我还是别说为妙。那是我以前学的,而声光琴对神经系统的影响最巨大。当然啦,我亲爱的女士,那是一种邪门的音乐,不适合您这种天真无邪的心灵。”
“喔,得了吧,马巨擘。我可没有那么天真无邪,你别拍我的马屁了。我所看到的,是不是和那两个人看到的一样”
“但愿不一样。我只想让他们两人看见。如果您看到了什么,那只是瞥见边缘的一点点──而且还是远远瞥见。”
“那就够呛了。你可知道,你把太子弄得昏迷不醒”
马巨擘嘴里含着一大块派,以模糊却冷酷的声音说:“我亲爱的女士,我把他给杀了。”
“什么”贝泰痛苦地吞下这个消息。
“当我停止演奏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否则我还会继续。我并没有理会那个柯玛生,他对我们最大的威胁,顶多是死亡或酷刑。可是,我亲爱的女士,那个太子却用淫邪的眼光望着您,而且”他又气又窘,顿时语塞了。
贝泰心中兴起好些奇怪的念头,她断然把它们压下去。“马巨擘,你真有一副侠义心肠。”
“喔,我亲爱的女士。”他将红鼻头埋到派里面,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继续吃。
艾布林米斯从舷窗向外看,川陀已经在望──它的金属外壳闪耀着明亮的光芒。杜伦也站在舷窗旁。
他以苦涩的语调说:“艾布林,我们白跑一趟了。骡的手下已经捷足先登。”
艾布林米斯抬起手来擦擦额头,那只手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丰满。他的声音听来像是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
杜伦又气又恼。“我是说,那些人知道基地已经沦陷。我是说”
“啊”米斯茫然地抬起头。然后,他将右手轻轻放在杜伦的手腕上,显然完全忘了刚才的谈话。“杜伦,我我一直凝望着川陀。你可知道在我们抵达新川陀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怪异至极的感觉。那是一种冲动,是在我内心不停激荡的一种冲动。杜伦,我做得到;我知道我做得到。在我心中,所有的事情一清二楚──从来也没有那么清楚过。”
杜伦瞪着他──然后耸耸肩。这段对话并未为他带来什么信心。
他试探性地问:“米斯”
“什么事”
“当我们离开新川陀的时候,你没有看见另一艘太空船降落吧”
米斯只想了一下。“没有。”
“我看见了。我想,可能只是我的想象,但也可能是那艘菲利亚缉私舰。”
“汉普利吉上尉率领的那一艘”
“天晓得是由谁率领的。根据马巨擘的说法──米斯,它跟踪我们到这里了。”
艾布林米斯没有回应。
杜伦焦急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你还好吗”
米斯露出深谋远虑、澄澈而奇特的眼神,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