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这种情况我完全赞成,”里德太太接口说;“我哪怕跑遍整个英国,也不大可能找出哪种制度更适合简爱这样的孩子了。坚韧,我亲爱的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在任何事情上,我都主张坚韧。”

“太太,坚韧是基督徒的第一个义务;凡是跟劳渥德这个机构有关的一切事务,都是按这个原则处理的:简单的伙食,朴素的衣服,不讲究的设备,勤劳艰苦的习惯;这就是那儿和那儿的人们现在的风气。”

“很好,先生。这么看来,这孩子总可以在劳渥德当学生,总可以在那儿受到适应她的地位和前途的教育了吧”

“是的,太太;她会被安置在精选植物的苗圃里我相信,她享受了被选中的这种无价特权,准会表示感激。”

“那么,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我一定尽可能早些把她送去;不瞒你说,我真巴不得早点摆脱这个越来越讨厌的责任。”

“当然,当然,太太,现在我要祝你早安。我再过一两个星期回布洛克尔赫斯特府;我那个好朋友副主教不放我早些走。我会寄个条子给谭波尔小姐,告诉她又有个姑娘要去,那么收留她就不会有困难了。再见。”

“再见,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代我问候布洛克尔赫斯特太太和布洛克尔赫斯特小姐,问候奥古斯塔和西奥多尔,还有布洛顿布洛克尔赫斯特少爷。”

“遵命,太太。小姑娘,这儿有一本叫蒙童必读的书;你跟祈祷文一起念,特别是写玛莎奇,一个惯于说谎和欺骗的淘气孩子的暴死经过的那一部分。”

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着,把一本订着封皮的薄薄的小册子塞到我手里,打了铃吩咐准备马车,然后就动身走了。

现在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两人;在沉默中过了几分钟;她做活计,我瞧着她。那时候,里德太太约莫有三十六七岁光景;她是个身体强壮的女人,阔肩膀,四肢结实,个儿不高,胖乎乎的,但还不能算胖得不得了;脸相当大,下颚很发达,很壮实;额头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巴跟鼻子还算端正;淡淡的眉毛下面,一双无情的眼睛在闪亮;她的皮肤黑黑的没有光泽,头发差不多和亚麻一个颜色;她的身体结实得跟一口钟一般疾病从不敢接近她。她是个精明而严厉的总管,她的一家大小和所有的佃户全都归她管;只有她的孩子们偶尔会反抗和嘲笑她的权威。她讲究衣饰,她还有一种指望把她的漂亮衣服衬托得更美的风度和仪态。

我坐在一张矮凳上,离开她的扶手椅有几码远,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身材,端详着她的五官。我手里拿着叙述撒谎者暴死的那本小册子;这本书是指定要我注意阅读,作为给我的适当警告的。刚才发生的事情;里德太太对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讲的关于我的那些话;他们谈话的整个内容,在我脑子里都很新鲜、冷酷、刺人;每一个字我都能敏锐地感觉得到,就跟清清楚楚听到了一样,这时候一阵愤恨之情在我的心里翻腾。

里德太太抬起头来,眼光离开了活计,盯着我的眼睛,她的手指也停止了灵活的动作。

“出去,回婴儿室去,”这是她的命令。准是我的眼神或者什么别的冒犯了她,因为她说话的时候,虽然竭力克制,还是愤怒到极点。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可又走了回来,我从屋子这头,走到屋子那头的窗口,走到她面前。

我必须说话:我一直受到残酷的践踏,如今非反抗不可啦;可是怎么反抗呢我有什么力量向我的仇人报复呢我鼓足勇气,说出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作为报复:

“我是不骗人的;我要是骗人,我就该说我爱你了;可是我声明,我不爱你;除掉约翰里德以外,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这本写撒谎者的书,你可以拿去给你的女儿乔奇安娜,撒谎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还一动不动地搁在她的活计上;她那冰冷的眼睛还冷冷地盯着我。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她问,那口气与其说是人们通常用来同孩子说话的那种,倒还不如说是人们用来同成年的仇敌说话的那种。

她那眼神、那声音,激起我莫大的反感。我激动得无法控制,从头到脚都在哆嗦,我继续说下去:

“你不是我的亲属,我很高兴。我这一辈子永远不再叫你舅妈。我长大以后也决不来看你;要是有谁问我,我怎么爱你,你又怎么待我,我就说,我一想起你就恶心,你对我残酷到了可耻的地步。”

“简爱,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就因为这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有感情,所以我没有一点爱、没有一点仁慈也能行;可是我不能这样过日子;你没有一点怜悯心。我到死也不会忘记你怎么推我粗暴地凶狠地推我把我推回红屋子,把我锁在里边,虽然我当时多么痛苦,虽然我难过得要死,大声叫喊,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里德舅妈你要我受这个惩罚,只不过是因为你的坏儿子无缘无故地打了我,把我打倒。不管谁问我,我都要把这个千真万确的故事告诉他。别人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可是你坏,你狠心。你才会骗人呢”

我话还没说完,我的心灵就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最奇怪的自由感、胜利感,开始扩张、升腾,仿佛是挣脱了一道无形的束缚,终于挣扎着来到了梦想不到的自由之中。这种感觉倒不是没有原因的;里德太太看上去很害怕;活计从她的膝头上掉了下来;她举起双手,摇来晃去,愁眉苦脸,像是要哭似的。

“简,你错了;你怎么了干吗抖得这么厉害你想喝点儿水吗”

“不想,里德太太。”

“你想要什么别的吗简我向你担保,我是想做你的朋友的。”

“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告诉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我脾气坏,生来爱骗人;我要让劳渥德人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干下了什么好事。”

“简,这些事你不懂;孩子有错就得改正。”

“欺骗不是我的缺点”我粗野地大声叫道。

“可是你性子暴躁,简,这一点你总得承认;现在回婴儿室去吧亲爱的去躺一会儿。”

“我不是你的亲爱的;我不能躺下;里德太太,早点送我进学校,我恨住在这儿。”

“我真的要早点送她进学校,”里德太太自言自语地说,sotto voce2,收起活儿,突然走出屋去。

e2意大利文,低声地。e

那儿只剩下我一个人,战场上的胜利者。这是我经历过的最艰苦的一次战斗,也是我获得的第一次胜利。我在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站过的地毯上站了一会儿,享受着我那种胜利者的孤独感。起初,我暗自微笑,觉得高兴;可是就像我的加速的脉搏跳动一样,这阵猛烈的欢乐急剧地减退了。一个孩子像我那样跟长辈吵了架,像我那样让自己的愤怒毫无控制地发作一通,事后总不免要后悔,总不免会感到反作用带来的沮丧。一块石楠丛生的荒地着了火、活跃、闪亮、肆虐,正好作为我咒骂和威胁里德太太时的心情的恰当象征;而这一块荒地,在烈火熄灭以后,变成一片烧毁的焦土,这又正好恰当地象征了我事后的心境。我默默地反省了一个钟头,已经觉得自己的行为是疯狂的,觉得自己那种被人恨而又恨别人的处境是可悲的。

我头一次尝到了一点儿报复的滋味,看来就像香气袭人的美酒,上口时,又暖又醇;可是过后的滋味,却又刺激又伤人,给了我一种像中了毒似的感觉。现在我倒愿意去求里德太太原谅;可是,一半凭着我的经验,一半凭着我的本能,我知道,这么做只会使她加倍轻蔑地唾弃我,而她的唾弃会把我天性中每一种狂暴的冲动再激发起来。

我愿意施展一些比说恶毒话更高明的手腕,愿意给不像暴怒那么凶猛的感情找一些养料。我拿了一本书几个阿拉伯故事,坐下来想看看。可是我看不出书里讲些什么。我自己的思想老是在我和以前一直迷住我的书页之间飘飘荡荡。我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灌木林静悄悄的;遍地严霜,没有一丝阳光或微风。我把外衣的裙裾翻上来,蒙着头和胳臂,走了出去,到一块极其僻静的园地里溜达;可是静静的树木、掉下来的枞果、秋天的冻结的遗物、被路过的狂风聚成一堆堆、如今又冻在一块儿的枯黄落叶从这一切,我都找不到欢乐。我斜倚在一扇门上,眺望着空旷的田野,那儿没有羊儿在吃草,短短的草叶受到了严寒的摧残,给染成白茫茫的一片。那是一个阴沉凄凉的日子,“大雪将至”,彤云密布的天空笼罩着一切;有时飘下片片雪花,落在坚实的小道和雪白的草地上,却并不融化。我,一个够可怜的孩子,伫立在那儿,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猛然间,我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简小姐你在哪儿来吃饭吧”

那是白茜,我完全知道;可我一动也不动;她的轻捷的脚步在小道上走过来。

“你这淘气的小家伙”她说。“叫你,你干嘛不来”

和我刚才暗自思量的那一些念头相比,白茜的到来,似乎是件快活的事;虽然她跟往常一样,有点儿暴躁。事实上,在我跟里德太太起了冲突,获得了胜利以后,我才不把保姆一时的愤怒放在心上呢;我真想分享一点儿她那种年轻人的轻松愉快的心情。我就用两条胳臂搂着她,说道:“呣白茜别骂。”

这个动作比我平时惯有的任何动作都要坦率、大胆;不知怎的,这使她很高兴。

“你真是个古怪的孩子,简小姐,”她低下头看着我,说道;“一个流浪的、孤独的小家伙;我想,你要进学校去了吧”

我点了点头。

“你离开可怜的白茜,不难过么”

“白茜怎么会把我放在心上她老是骂我。”

“那是因为你是那么一个怪僻、胆小、怕羞的小家伙。你该大胆些才是。”

“什么要多挨几次打吗”

“废话不过你受了些虐待,这倒是真的。我妈上个星期来看我,她说她不愿自己的孩子处在你这样的地位,好啦,进来吧,我有些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看你不见得有,白茜。”

“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盯着我的那双眼睛多忧郁啊好吧太太、小姐和约翰少爷今天下午都出去吃点心,你可以跟我一块儿吃。我要叫厨子给你烤一个小蛋糕,然后你再帮我查看一下你的抽屉;不久我就要给你收拾行李了。太太要你在一两天以后就离开盖兹海德,你可以挑一下,要带哪些玩具。”

“白茜,你得答应我,在我走以前不再骂我。”

“好,我不骂你;可你也得记住,做个很乖的孩子,别再怕我。万一我说话凶一点,可别吓得跳起来;那样可真叫人冒火。”

“我想我不会再怕你,白茜,因为我对你已经习惯了;不久我又要害怕另外一些人了。”

“你怕他们,他们就不喜欢你。”

“跟你一样吗,白茜”

“我不是不喜欢你,小姐;我相信,和任何别人比起来,我还是更爱你。”

“可是你没表示出来。”

“你这个厉害的小家伙你说话跟以前不同了。是什么叫你变得这么大胆和勇敢”

“怎么,我快要离开你了,再说”我本想说一说我跟里德太太之间发生的事情;可是再一想,我认为这件事还是不说出来好。

“这么说,你很高兴离开我啰”

“哪儿的话,白茜;说真的,现在我还有点儿难受呢。”

“现在有点儿我的小姐说得多么冷淡啊要是我要你吻我一下,你也许还不愿意吧;你会说你有点儿不愿意。”

“我要吻你,还很愿意吻你,把头低下来。”白茜弯下腰来;我们互相拥抱,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跟着她进屋去了。那个下午就在宁静和谐的气氛中消逝了;晚上,白茜给我讲了她的几个最迷人的故事,给我唱了她的几支最优美的歌曲。甚至对我这样的人,人生也有阳光灿烂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