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教师们露出一种诧异的神情看着她。

“这件事由我负责,”她用向她们解释的口气补了一句,说罢就走出了教室。

面包和干酪马上给端进来分给大家,全校的人都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到花园里去”的命令发出以后,每人都戴上一顶镶着色布带子的粗草帽,穿上一件灰色粗绒外衣。我也是同样打扮,随着潮水样涌出去的人群,走到露天的场所。

花园是个广大的围场,围墙很高,把外边的景色挡得一点儿也看不见;花园的一边是一个带顶的阳台,几条宽阔的通道围着中央的一块地,那儿给划分成几十个小花坛。这些花坛就是指定给学生们种花的园地,每一个花坛都有一个主人。在百花盛开的时节,无疑是很美丽的;可是现在才一月底,一切都呈现出枯黄凋零的冬日景象。我站在那儿,向四下里观望,冻得直打哆嗦;要做户外活动,这一天太冷;确实没在下雨,但是灰黄色的蒙蒙细雾把天遮得很暗;昨天的大水还没退尽,地上湿漉漉的。身体结实一点的姑娘们跑来跑去,在做活动力强的游戏,可是几个苍白、瘦弱的姑娘却挤在一块儿,在阳台上找遮蔽和温暖;浓重的雾气透入了她们哆嗦着的身体,我常听到她们中间有干咳声。

我还没跟谁说过话,似乎也没有任何人注意我。我一个人站着十分寂寞,不过我对那种孤独感已经习惯了,所以这并不使我太难受。我倚在阳台的一根柱子上,把灰色的外衣裹裹紧,想忘记在体外侵袭着我的寒气,忘记在体内啃啮着我的尚未消除的饥饿,而沉溺在眺望和思索中。我的沉思太捉摸不定,太支离破碎,不值得记下来;我几乎不知道我在哪儿。盖兹海德和我以往的生活似乎已经漂浮到远处,远得不可估计。现在呢,陌生而模糊;对于未来,我更无法推测。我环顾一下修道院似的花园,再抬头望望房子;一个庞大的建筑物。有一半看来灰暗而古旧,另一半却很新。新的一部分包括教室和卧室,装有直棂的格子窗,这使它看来像座教堂;门上有一块石匾,刻着这样的字:

e劳渥德义塾。这一部分重建于公元xxxx年,由本郡布洛克尔赫斯特府内奥米布洛克尔赫斯特建造。

“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节。e

我一遍又一遍地念这些字。我觉得这些字有一个解释,但是我却没法彻底了解其中的意义。我还在推敲“义塾”的意思,想找出第一段文字和那段经文之间的联系,这时候,紧背后响起了一声咳嗽,我不由得回过头去。我看见一个姑娘坐在附近一张石凳上。她在埋头看书,似乎看得出了神。我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见书名那是拉塞拉斯2;这个名字使我觉得特别,因此也就有吸引力。她翻书页的时候,碰巧抬起头来看看,我立刻对她说:

e2拉塞拉斯,英国作家约翰生4所著的小说。e

“你的书有趣吗”我已经打算请她哪天把书借给我。

“我很喜欢它,”她停了一两秒钟,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回答。

“书里说些什么”我接着又问。我几乎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敢这样和陌生人攀谈;这种做法和我的性情和习惯相反;不过我想准是她那么出神地看书触动了我哪儿的一根共鸣之弦;因为我也爱看书,虽然看的是浅薄幼稚的书。正经的书和内容丰富的书我都消化不了,也没法理解。

“你可以看看,”那姑娘一边回答一边把书递给我。

我看了看,只匆匆一翻,就相信内容不如书名诱人。对我的浅薄的趣味来说,拉塞拉斯似乎是本枯燥乏味的书。我看不到什么关于仙女和妖怪的事;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字,似乎没有什么丰富多彩的东西。我把书还给她;她默默地接过去,一句话也没说,正打算再像刚才一样埋头看书,我又大胆地打扰了她:

“你能不能告诉我,门上那块石匾上写的字是什么意思劳渥德义塾是什么”

“就是你来住的这所房子。”

“那他们为什么把它叫做义塾呢是不是有哪点儿和别的学校不同呢”

“这是所带点儿慈善性质的学校。你我,和我们其他的人都是慈善学校的孩子。我看,你是个孤儿吧。是不是你爹或者你妈去世了”

“在我懂事以前,他们就都去世了。”

“对了,这儿的姑娘都是失去爹或妈,或者父母都已经去世;这所学校就叫作义塾,是教育孤儿的。”

“我们不付钱吗他们白白养活我们吗”

“我们付的,或者是我们的朋友付的,每人十五镑一年。”

“那他们干吗还管我们叫做慈善学校的孩子”

“因为十五镑作为伙食费和学费是不够的,不足的数目靠捐款来补足。”

“谁捐呢”

“就是附近这一带和伦敦的各位好心肠的太太先生们。”

“内奥米布洛克尔赫斯特是谁呢”

“就像石匾上说的,是建造这部分新房子的那个女士,这儿的一切都由她儿子照料和经管。”

“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个机构的会计和经理。”

“这么说,这所屋子不是那个说给我们吃面包和干酪的、带表的高个子女士的啰”

“谭波尔小姐吗当然不是我倒希望是她的。可是她做的一切都要对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负责。我们所有的食物,所有的衣服都是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买的。”

“他住在这儿吗”

“不在两英里以外一个大宅子里。”

“他是不是个好人”

“他是个牧师,据说做了许多好事。”

“你说那位高个子女士叫谭波尔小姐吗”

“是啊。”

“另外几位教师叫什么”

“红脸蛋儿的那位叫史密斯小姐;她管活计,还裁剪因为我们的衣服,我们的外衣和外套等等样样都是自己做的;黑头发的矮个儿是史凯契尔德小姐;她教历史和语法,听二班的回讲;披着披巾、用一根黄缎带把一块手绢儿系在腰旁的那一位是马丹3比埃洛。她是打法国的里尔来的,在这儿教法语。”

e3马丹,法文ada夫人的音译。e

“你喜欢这些先生吗”

“很喜欢。”

“你可喜欢个儿小小、皮肤黑黑的那一位,还有马丹我不会像你那样读出她的名字。”

“史凯契尔德小姐脾气急躁你得留神别冒犯了她;马丹比埃洛不是坏人。”

“可是,要数谭波尔小姐最好,是不是”

“谭波尔小姐很好,很聪明;她比别人更强,因为她懂的东西比别人多得多。”

“你在这儿很久了吧”

“两年。”

“你是个孤儿吗

“我妈去世了。”

“你在这儿快活吗”

“你问的问题也未免太多了。现在我已经回答了你许多问题。这会儿可要看书啦。”

可是这时候召集吃饭的钟声响了。大伙儿回进屋去。现在弥漫在饭厅里的那股味儿,不见得比吃早饭时我们闻到的味儿更诱人。饭菜装在两个白铁大容器里,发出一股臭肥肉的浓烈的热气。我看见那堆东西里有混在一块儿煮的坏土豆和古怪的臭肉片。每个学生都分到一份,量还算丰富。我把能吃的都吃了,心里暗自纳闷,是不是每天的饭食都是这样。

午饭以后,我们马上到教室里去。再开始上课,一直上到五点钟。

下午惟一可以注意的事是:我看见跟我在阳台上谈话的那个姑娘在上历史课的时候,被史凯契尔德小姐从班上可耻地撵了出来,站在大教室的中央。我觉得受这种责罚是非常丢脸的,尤其是这么大的一位姑娘她看上去总有十三岁了,或者还不止。我料想她总要有一些十分痛苦、十分羞耻的表示吧,可是叫我吃惊的是,她既不哭也不脸红。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那儿,虽说绷着脸,却显得镇静自若。“她怎么能那么安静、那么坚强地忍受下来呢”我暗自思忖。“换了是我,看来我会巴望地上裂个口子让我钻进去。她看上去似乎在想着什么超出她的惩罚、超出她的处境的事,想着什么不是她周围、不是她眼前的事。我听说过白日梦她现在是不是在做白日梦呢她的眼睛盯着地板,但我肯定她视而不见她的视线似乎是向内,向着她自己的心;我相信,她在看着记忆中的什么,而不是看着真正在眼前的事物。我不知道她是哪种姑娘好姑娘呢还是坏姑娘。”

下午五点过后不久,我们又吃了一餐,包括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面包,喝下了咖啡;可是如果能再来这么一份,我一定很高兴我还饿。接下来是半个钟头娱乐,然后是学习;再后来是一杯水、一块燕麦饼、祈祷和上床。这就是我在劳渥德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