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你下去的时候,有谁在走动吗”罗切斯特先生不久就问。
“没有;一切都很安静。”
“我们将小心地把你送走,狄克;这样对你,对那里那个可怜的家伙都比较好。长久以来,我一直避免暴露,我不愿意让它最后暴露出来。哪,卡特,帮他穿上背心。你的皮披风放在哪儿了我知道,在这该死的严寒中,你不穿披风连旅行一英里都不行。在你屋里吗简,跑到楼下梅森先生的屋里,我隔壁的那间,把那儿你看到的一件披风拿来。”
我再一次跑去又跑来,拿来一件皮里、皮镶边的大披风。
“现在,我再给你一个差使,”我那不知疲倦的主人说;“你得再到我屋里去。老天保佑,你穿着丝绒鞋,简这当口叫笨手笨脚的人跑腿可不行。你得把我梳妆台中间一个抽屉打开,把里面一个小药瓶和一个小玻璃杯拿出来,快”
我飞奔着去又飞奔着回来,拿着他要的器皿。
“很好医生,恕我冒昧自己来用药了;我自己负责。这兴奋剂是我在罗马从一个意大利江湖医生那儿买来的。卡特,你一定会反对那家伙的。这不是一种可以任意乱用的药,不过偶尔用用还是好的,就好像现在这样。简,要点儿水。”
他把小玻璃杯递过来,我从脸盆架上拿了水瓶,倒了半杯。
“行啦,现在把瓶口沾沾湿。”
我这样做了,他滴了十二滴紫红色液体,递给梅森。
“喝下去,理查;它会把你缺少的勇气鼓起来,维持一两个小时。”
“可是,它对我有害吗会发炎吗”
“喝喝喝”
梅森先生服从了,因为很明显抗拒也没用。他现在已经穿好衣服;他看上去还很苍白,但是已经不再是血迹斑斑的了。他咽下那液体以后,罗切斯特先生让他坐了三分钟,然后扶着他的胳臂:
“我相信你现在可以站起来了,”他说;“试试看。”
病人站了起来。
“卡特,扶着他另一个腋下。拿出勇气来,理查;跨一步,对”
“我是觉着好点儿了,”梅森先生说。
“我相信你是好点儿了。喂,简,在我们前头走,到后楼梯去;拉开旁边过道的门闩,叫驿车的车夫准备好,告诉他我们就来。你会看到他就在院子里,或者就在外面,因为我吩咐过他,不要在铺道上赶他那格辚辚响的马车。还有,简,要是附近有人,就到楼梯脚下来咳嗽一声。”
这时候是五点半,太阳刚要升起;但是我发现厨房里还是又黑又静。旁边过道的门闩着,我尽可能不出声地把它打开;整个院子寂静无声;可是大门敞开着,有一辆驿车停在外边,马已套上,马车夫坐在他的座位上。我朝他走过去,说先生们就来;他点点头;然后我小心地向四下里看看,听听。到处是一片凌晨的寂静。仆人卧房窗口还垂着窗帘;小鸟刚在让繁花染白了的果树中啁啾,树枝像白色花环般地低垂在院子一边的围墙上。拉马车用的马在关着的马厩里时不时地跺脚;其他一切都是静止的。
现在先生们出来了。梅森由罗切斯特先生和外科医生扶着,走得还算安稳。他们扶他上了马车;卡特跟着上去。
“照料照料他,”罗切斯特先生对后者说,“留他住在你家,直到他完全复原。我过一两天会骑马过来看看他的情况。理查,你觉得怎么样”
“新鲜空气让我的精神恢复了,菲尔费克斯。”
“让他那边的窗子开着,卡特;没风再见,狄克。”
“菲尔费克斯”
“呃,怎么样”
“让她受到照料;让她受到尽可能温和的对待;让她”他停了下来,哭了。
“我尽力而为;过去这样,将来也这样,”他回答;随手关上马车门,马车走了。
“愿上帝让这一切结束吧”罗切斯特先生一边关上并闩起重重的院门,一边补充说。
门闩好以后,他步履缓慢,神思恍惚地朝果园围墙上的一扇门走去。我以为他不需要我再干什么了,准备回到房子里去;然而,我又听到他叫“简”他已经打开门,站在那儿等着我。
“到有新鲜空气的地方来待一会儿,”他说;“那房子简直是个土牢;你没这感觉吗”
“在我看来,它是个漂亮的宅子,先生。”
“无经验的魔力蒙住了你的眼睛,”他答道,“你通过被魔力控制的媒介看它,你看不出镀金只是粘泥,丝绸帷幔只是蛛网;大理石只是肮脏的石板,上光的木器只是废木片和剥落的树皮。而这儿他指指我们进入的绿叶繁茂的园子,一切都真实、甜蜜、纯洁。”
他沿着一条小径信步走去。小径的一边种着黄杨、苹果树、梨树、樱桃树,另一边是一长溜花坛,种着各式各样常见的花:紫罗兰、石竹、报春花、三色堇,夹杂着青蒿、多花蔷薇和各种香草。在接连而来的四月的阵雨和阳光以后,紧跟着又是一个可爱的春日早晨,使这些花花草草现在都显得极其新鲜。太阳刚进入霞光灿烂的东方,阳光照耀着枝叶缠绕、露珠晶莹的果树,洒落在树下静悄悄的小径上。
“简,你要一朵花吗”
他采了一朵蓓蕾初开的玫瑰,是玫瑰丛中的第一朵,把它给我。
“谢谢你,先生。”
“你喜爱这日出吗,简喜爱那天空和它那等天一转暖就会消失的高高的轻云吗喜爱那宁静怡人的气氛吗”
“喜爱,非常喜爱。”
“你度过了一个奇怪的夜,简”
“是的,先生。”
“它让你显得苍白我留你和梅森单独在一块儿,你害怕吗”
“我怕有人从里屋出来。”
“可是我把门锁上了钥匙在我口袋里,要是我让一头羊羔我心爱的羊羔离狼窝那么近,而不加防范,那我就会是一个粗心的牧羊人了;你那时候是安全的。”
“还让格莱思普尔住在这儿吗,先生”
“哦,是啊别为她费脑子了别再想这件事了。”
“可是在我看来,她待在这儿,你的生命就不大安全。”
“别怕我会照料自己的。”
“你昨夜担心的危险,现在过去了吗,先生”
“在梅森离开英国以前,我不能确定;即使他离开了,也还是不能。对我来说,简,活着就是站在火山口的地壳上,它每天都可能裂开,喷出火来。”
“可是,梅森先生似乎是个容易让人牵着走的人。先生,你的影响显然能左右他;他决不会违抗你,或者存心伤害你。”
“哦,不梅森不会违抗我;也不会明知故犯地伤害我可是,他可能无意中说出一句不小心的话,一下子就即使不剥夺我的生命吧,也永远剥夺了我的幸福。”
“那就叫他小心点,先生,让他知道你担心什么,告诉他怎么样来避开那危险。”
他讥嘲地笑了,匆匆抓住我的手,又同样匆匆地放开。
“傻瓜,要是我能这么做,哪儿还有危险呢一下子就消灭了。自从我认识梅森以来,我只消对他说做这件事,事情就做好了。可是在这个情况下,我不能给他下命令;我不能说小心别伤害我,理查;因为我不能让他知道可能伤害我。现在你似乎迷惑不解了;我还会进一步叫你迷惑不解。你是我的小朋友,是不是”
“我喜欢为你效劳,先生,并且在一切正当的事情上服从你。”
“确实如此,我看到了你是这样做的。当你帮助我和使我高兴的时候当你在你特别地称之为一切正当的事情上,为我工作和跟我一起工作的时候,我从你的步子、神态、眼睛和脸上看到了真正的满意。因为假如我吩咐你做你认为不正当的事情,你就不会有步态轻松的快跑,心灵手巧的敏捷,也不会有活泼的眼神和生气勃勃的脸色了。我的朋友会安静而又脸色苍白地转过身来对我说:不,先生;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能这样做,因为这是不正当的。还会变得像一颗恒星那样不可动摇。是啊,你也有力量左右我,而且能伤害我;但是我不敢向你指出我什么地方容易受伤,要不然,即使你是如此的忠实和友好,你也会马上把我刺穿。”
“如果你怕梅森先生并不超过怕我,那末先生,你是安全的。”
“愿上帝俯允果真如此简,这儿有个凉亭;坐下吧。”
凉亭是墙内的一个拱形结构,上面攀满了藤萝,里边有一个带皮树枝做的座位。罗切斯特先生坐了下来,不过空出地方来让我坐。我却还是站在他面前。
“坐下,”他说;“这张凳子够坐两个人,你对于在我身旁坐下,不会感到踌躇吧这是不正当的吗,简”
我用坐下作为回答;我觉得,拒绝是不明智的。
“现在,我的小朋友,太阳正在吮吸着露水这古老花园里所有的花儿正在醒来,舒展它们的花瓣,鸟儿正从桑菲尔德为它们的孩子衔来早餐,早起的蜜蜂正忙着它们第一阵的工作我要给你讲一件事情;你必须竭力设想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过首先你得看着我,告诉我你很安心,并不担心我留你在这儿是不正当的,或者担心你自己留在这儿是不正当的。”
“不,先生,我很满意。”
“好吧,简,让你的想象帮助你吧;设想你不再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姑娘,而是一个从童年起就被放纵惯了的野男孩;想象你是在一个遥远的外国;想象你在那儿犯了一个大错,不管它属于什么性质,或者出于什么动机。但是,它的后果将跟随你一生,而且玷污你的生活。注意,我不是指一件罪恶;我不是说流血或者其他什么犯罪行为,那些罪可以使犯罪者受法律制裁;我说的是错误。你渐渐觉得,自己所做的事其后果完全无法忍受;你采取措施获得解脱,采取的是不寻常的措施,但既不是不合法的,也不是有罪的。可是你仍旧痛苦,因为在生活的范围内,你被希望抛弃了。你的太阳在正午时刻因为日食而变暗了,而且你感到在日落前无法摆脱它。痛苦和卑贱的联想成了你回忆的惟一粮食;你四处徘徊,在流浪中寻找安宁,在放荡的生活中寻找快乐我指的是那种没有爱情而只有肉欲的放荡生活它使你智力迟钝,感情枯萎。你是那样的心倦神怠,在多年的自暴自弃后,你回到家里,找到了一个新朋友不去管是如何或是在哪儿找到的,你在这个陌生人身上找到了许多光辉的优良品质。这是你二十年来一直在寻求而未能遇到的;它们都新鲜、健康、没有被玷污或者败坏。这样的友谊使人复活和再生;你感到比较美好的日子回来了有了比较崇高的愿望,比较纯洁的感情;你希望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希望用一种比较配得上一个不朽的灵魂的方式度过你的余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是否有理由跳过习俗的障碍一种既不被你的良心所认可,也不被你的判断所同意的传统的障碍”
他停下来等待我的回答。我该说些什么呢哦,愿善良的神明启示我一个明智而又满意的回答吧多么徒然的愿望西风在我周围的藤萝里低语,可是并没有温和的爱丽儿4借助它的声息来传递话语,鸟儿在树梢间唱歌;可是,它们的歌声不管多么甜蜜,却无法让人理解。
e4爱丽儿,中世纪传说中的空气精灵。e
罗切斯特先生又提出问题。
“这个流浪过、犯过大错、而如今寻求安宁和忏悔的人,敢于向世人的舆论挑战,为了让这个温柔、文雅、和蔼的陌生人永远依附他,借此取得他自己心灵的宁静和生活的更新,这样做是不是正当呢”
“先生,”我回答,“一个流浪者的安宁或者一个犯过大错的人的悔过自新,决不应该依靠同类。男人和女人都会死去,哲学家会在智慧上动摇,基督徒会在善行中动摇。要是你认识的什么人受过苦,做过错事,那就让他到比同类更高的地方去寻求力量来补救,寻求安慰来治疗吧。”
“但是工具工具呢做这事情的上帝要指定工具。我自己就曾经是个世俗的、浪荡的、不安的人,我跟你说这话不是打比喻;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给我治疗的工具,在”
他停了下来,鸟儿继续欢唱,叶子轻轻地沙沙作响。我几乎感到奇怪,它们居然没停下歌唱和低语来倾听这暂停的启示;不过它们得等好多分钟沉默持续得那么久。最后,我抬头看看那迟缓的说话者;他正热切地看着我。
“小朋友,”他说,声调完全变了脸也变了;失去了它的温柔和严肃,变得粗暴和讥讽“你注意到我对英格拉姆小姐的爱恋了吧;要是我跟她结了婚,你不认为她会使我完全自新吗”
他一下子站起来,走到小径的那一头;他走回来的时候,哼着一支曲子。
“简,简,”他在我面前停下说,“你熬夜熬得脸都苍白了;我打扰了你的休息,你不咒骂我吗”
“咒骂你不,先生。”
“握握手证实一下吧。多冷的手指昨夜在那神秘的房间门口握住你的手的时候,手指比现在暖和。简,你什么时候再跟我守夜”
“不管哪回用得着我的时候,先生。”
“比如说,我结婚的前一夜我相信,我一定睡不着。你答应坐着陪我吗我可以跟你谈谈我那可爱的人;因为现在你已经看见过她,而且认识她了。”
“是的,先生。”
“她是个世上少有的人,是不是,简”
“是的,先生。”
“一个魁伟的人一个真正魁伟的人。简,高大、褐色、健美;头发像迦太基女人们的一样。哎呀丹特和利恩在马厩里你沿着灌木丛、穿过小门进去吧。”
我走这条路,他走另一条,我听见他在院子里高兴地说:
“今天早上梅森比你们大家都早;太阳出来以前,他就走了;我四点钟就起身给他送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