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 一(1 / 2)

在下午的一个什么时候,我抬起头,瞧瞧周围,看到西边的太阳金光灿烂地在墙上画出了日落的迹象,我问,“我该怎么办呢”

可是我的心灵作的回答“马上离开桑菲尔德”却是那么迅速,那么可怕,我连忙掩住我的耳朵。我说我现在不能忍受这样的字眼。“我不是爱德华罗切斯特的新娘,这是我的痛苦中最小的一部分,”我断言,“从最美好的迷梦中醒过来,发现一切都是空虚的和徒劳的,这种恐怖我能够忍受和制服;可是我必须果断地、立即地、完全地离开他,这却是无法忍受的。我办不到。”

但是在这时候,我内心的一个声音却断定说我能够办到,并且预言我将办到。我和我自己的决心搏斗着:我要成为软弱的人,这样就可以避免去走那条要我受更多苦难的可怕的路,我看到这条路就摆在面前;而“天良”却变成暴君,一把扼住“爱情”的喉咙,辱骂她说:她还只是刚刚把她美丽的脚伸进泥坑。他起誓说,他将用铁臂把她按下去,把她按到那还没有探测过的痛苦的深渊中去。

“那末,让我给拉走吧”我叫喊道:“让别人来帮助我吧”

“不,你要自己把自己拉走,没有人会帮助你,你要自己把你的右眼珠挖出来;你要自己把你的右手斩去;你的心将是牺牲品,而由你,牧师,来把它刺穿。”

在孤独中,如此无情的裁判者经常出现,在寂静中,又充满了如此可怕的声音。这样的孤独和寂静叫我害怕,我猛地站了起来。我站直身子的时候,我的头发晕。我觉察到,由于受了刺激,而且一直饿着,我生病了。那一天既没有饭食又没有饮料沾过唇,因为我没有吃早餐。这时候,我带着一阵奇怪的剧痛回想起,我已经那么长久地关闭在这儿,却并没有人送信来问我怎么样,或者邀请我下楼去;连小阿黛勒都没来轻轻地敲门;甚至菲尔费克斯太太都没有来找过我。“被命运所遗弃的人们,朋友们往往会把他们忘掉。”我喃喃地说着,拉开插销,走了出去。我在一个障碍物上绊了一跤:我的头还在发晕,我的视线还模糊不清,我的四肢还软弱无力。我不能马上恢复。我跌倒了,不过没有倒在地上;一条伸出来的胳臂抓住了我。我朝上看了看原来被罗切斯特先生托住了,他坐在横放在我卧室门口的一张椅子上。

“你终于出来了,”他说。“我已经等了你好久,我一直听着;可是,既没有听到一点动静,也没听到一声抽泣。在这死一样的沉静中再过五分钟,我就会像一个窃贼那样敲开门锁了,看来,你是躲开我吧你把自己禁闭起来,独自一个人伤心我倒宁愿你出来,狠狠地骂我一顿。你是个热情的人,我以为你会大闹一场;我原来有了准备,以为会有像雨水一样倾注的热泪;不过我要热泪淌在我的胸口上;而现在却由毫无知觉的地板或者你的湿透了的手帕承受了。可是我猜错了;你压根儿就没哭我看到苍白的脸颊和失神的眼睛,可没有泪痕。我猜想,一定是你的心在泣血吧

“唉,简一句责难的话都没有吗没有刻毒的没有辛辣的话吗没有伤害感情、刺痛热情的话吗你静悄悄地坐在我把你放下的地方,用一副疲乏而消沉的神情看着我。

“简,我从来没有打算这样伤害你。要是一个男人只养着一头像他女儿般亲爱的小母羊,只有这头羊吃他的面包,喝他杯子里的水,又躺在他的怀里,而他却在屠场上把她误宰了,对于铸成的这个血腥大错,他感到的后悔也不会超过我现在的后悔。你会原谅我吗”

读者啊我当时当地就原谅了他。他眼睛里含着那样深刻的悔恨,他声调中含着那样真挚的怜悯,他的举止上含着那样的男子气概;再加上他的整个神态和风采里流露出那样坚定不移的爱情我完全原谅他了;然而,并不是用言语,也不是在外表上,而只是在心底里。

“你知道我是一个无赖吗简”不一会他渴望地问我猜想,他看到我一直沉默而且驯顺,感到惊异,其实那是出于软弱而不是出于意志。

“是的,先生。”

“那末,你就直率地、尖锐地这样告诉我吧别怜惜我。”

“我不能;我累了,我病了。我要喝点水。”他一边哆嗦着长叹一声,一边把我抱在怀里,一直抱到楼下。最初,我不知道他把我抱进哪间屋子;在我的变得迟钝的目光看来,一切全是模模糊糊的。过了一会儿,我感到了使人复活的火的温暖,因为尽管是夏天,在我的寝室内,我已经像冰一样冷了。他把酒放到我唇边;我尝了尝就苏醒过来,随后,我吃了他递给我的东西,神志马上就恢复了正常。我是在图书室里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就在我身旁。“要是我现在能够没有过分的剧痛就失去生命,那对我来说,该多好啊。”我想;“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不必去努力把我的心弦硬从罗切斯特的那儿拉开,把它们拉断了。看来,我非离开他不可。我不要离开他我不能离开他。”

“你现在怎么样,简”

“好多了,先生;我很快就会好了。”

“再尝点酒,简。”

我照办了;然后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站在我面前,全神贯注地望着我。突然他转过身去,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充满某种激情的叫喊;他迅速地走到房间那头,又走回来;他俯下身,仿佛要吻我;可是我记住,现在爱抚已经被禁止。我转过脸去,把他推开。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他匆匆地嚷道。“哦,我知道了你不愿吻伯莎梅森的丈夫,是吗你认为我已经怀中有人,我的拥抱已经给了别人了”

“至少对我来说,是既没余地又没权利了,先生。”

“为什么,简我来省掉你多说话的麻烦;我来替你回答你会这样说: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妻子。我猜得对不”

“对。”

“要是你这样想的话,你准是对我有一个奇怪的评价;你把我看作一个诡计多端的浪子一个卑鄙下流的流氓,假装对你怀有无私的爱情,为的是引诱你落入故意布下的罗网,剥夺你的名誉和自尊。你对这要说些什么呢我看得出,你什么也说不出;首先,你还虚弱,呼吸都还艰难;其次,你还没习惯于谴责和辱骂我;再说,泪水的闸门已经打开,要是你多说话,泪水就会涌出来;况且,你并不想教训、责备、大闹一场;你在想该怎么行动你认为,说话是没用的。我了解你我防备着。”

“先生,我不想采取什么行动来对付你,”我说;我的不稳定的嗓音警告我,要我把话截短。

“不按你的字义,而按我的字义来说,你是在计划毁灭我。你等于说我是个结过婚的人我作为一个结过婚的人,你就要避开我,躲开我;刚才你就拒绝吻我。你打算让自己成为一个对我完全陌生的人;只是作为阿黛勒的家庭教师才住在这所房子里;要是我对你说一句友好的话,要是一个友好的感情使你再要接近我,你就会说:那个人差点儿让我成了他的情妇;我对他必须像冰块和岩石一样。于是你就会变得像冰块和岩石一样。”

我清了清嗓子,让声音稳定些,回答道:“我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先生;我也得改变这是毫无疑问的;为了避免感情的波动,避免不断地同回忆和联想搏斗,只有一个方法阿黛勒得有一个新的家庭教师,先生。”

“哦,要送阿黛勒进学校这我已经安排好了,桑菲尔德府是个被诅咒的地方,是个亚干1的帐篷,是个蛮横的墓穴,它硬要把虽生犹死的恐怖奉献给晴朗天空的明媚,是个狭小的石头地狱,它里面的那个真正的魔鬼比我们想象中的一群魔鬼更加恶毒。我不打算用桑菲尔德府的可憎的联想和回忆来折磨你。简,你将不住在这儿,我也不住在这儿。像我这样明明知道桑菲尔德府闹鬼,却还把你带到这儿来,这是我的过错。在我看见你以前,我就吩咐他们,把有关这个地方的祸害的一切情况都瞒着你。那只是因为我担心,要是让人知道了跟怎么样的一个人同住一所房子,阿黛勒就不会有一个常住在这儿的家庭教师了。而我的计划却又不允许我把疯子移到别处去虽然我还有一所古老的房子,芬丁庄园,它甚至比这一所还要偏僻和荫蔽。它坐落在森林中心,地点不卫生,我有顾虑,良心上不愿作这样的安排,要不是这样的话,我很可以十分安全地让她住在那儿。说不定那些潮湿的墙会让我很快就摆脱她这个负担。可是恶棍各有各的恶处;我的恶处并不是企图间接谋杀,哪怕是谋杀我最恨的人。

e1据圣经旧约约书亚记第7章,犹大支派中的亚干取了应当毁灭的东西,触怒了上帝,上帝向以色列人发作。约书亚便派人到亚干的帐篷里去,把亚干和他取去的东西带到上帝面前。以色列众人用石头打死亚干。e

“然而,向你隐瞒有个疯女人作邻居,有点儿像用斗篷盖好一个孩子,把他放在见血封喉树2的旁边;那个恶魔的周围被毒害了,以前也一直是这样。可是我将把桑菲尔德府关闭起来;我将把前门钉上,给下面的窗户装上木板;我将给普尔太太两百镑一年,让她住在这里陪着我的妻子,你是这样称呼那个可怕的丑婆娘的。为了钱,格莱思会做很多事,她可以让她的儿子,那位格里姆斯比疯人院的管家,来陪她,在我妻子发病的时候帮助她。我妻子在发病的时候,受到妖精的驱使要在夜里把人在床上烧死,用刀捅死,把肉从骨头上咬下来,和干其他这一类的事。”

e2见血封喉树,树汁剧毒,常作箭毒用。传说此树散发出的毒气能毒死周围生物。e

“先生,”我打断他的话,“你对那位不幸的太太太狠心了,你谈起她的时候,怀着憎恨怀着复仇的厌恶心理。那是残忍的她发疯是没有办法的事。”

“简,我的小亲亲我要这样称呼你,因为你是个小亲亲,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又看错了我;我倒不是因为她发疯才恨她。要是你发了疯,你以为我会恨你吗”

“我的确是这样以为的,先生。”

“那你就错了,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一点都不了解我能有的那种爱情。你的肉中的每一个原子,对我来说,都像我自己的一样亲;它即使在病痛中,仍然是亲的。你的心灵是我的宝库,哪怕它破碎了,仍然是我的宝库;要是你发了疯,约束你的将是我的胳臂而不是紧身背心让你紧紧地抓住,甚至在你愤怒的时候,我都会感到一种魅力;要是你像今天早上那个女人那样,朝我疯狂地猛扑过来,我会用一个拥抱来迎接你,亲爱的程度至少和约束的程度相仿。我不会嫌恶地躲开你,像躲开她那样;在你安静的时候,你不会有什么看守或者看护,只有我来陪着你;我会用不倦的温存来照料你,虽然你不用微笑回报我;我会凝视你的眼睛而永远不感到厌倦,虽然它们一点也不再认识我。可是我为什么顺着那个思路说下去呢我刚才谈的是要让你从桑菲尔德搬走。你知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马上离开。明天你就动身。我只要求你再在这个房子里忍受一夜,简;然后跟它的痛苦和恐怖永别我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儿将是个离开可恨的回忆,离开不受欢迎的闯入甚至离开虚伪和毁谤的安全避难所。”

“你把阿黛勒带去吧,先生,”我插嘴说;“她可以和你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