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先生。”
“你离开我吗”
“是的。”
“你不愿再来了你不愿做我的安慰者,我的拯救者了我的深深的爱情,我的狂暴的悲伤,我的发疯般的祈求,对你都不算什么吗”
他的声音里有着多么难以形容的哀愁要坚定地再说一遍“我走了”,是多么困难啊
“简”
“罗切斯特先生”
“那么,去吧,我同意可是记住,你是把我留在这里受痛苦。上楼到你自己的屋里去;把我所说的话好好想一想,简,看看我受的苦想想我。”
他转过身去;扑倒在沙发上。“哦,简我的希望我的爱情我的生命”他嘴里痛苦地说出这几句话。接着是一阵深沉、强烈的啜泣。
我已经走到门口;可是,读者,我又走了回去像我走来时一样坚决地走回去。我在他身旁跪下;我把他的脸从靠垫上转向我;我吻吻他的脸颊;用手抚平他的头发。
“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主人”我说。“上帝使你免于伤害和过失引导你,安慰你为你过去对我的仁慈好好酬劳你。”
“小简的爱是我最好的酬劳,”他答道;“没有它,我的心就碎了。可是简会把她的爱给我的;是的会高贵而又慷慨地给我的。”
血涌到他脸上;眼睛里闪出火光;他跳起来站得笔直,伸出双臂;可是我躲开拥抱,立刻离开了房间。
“别了”是我离开他的时候我心里的呼喊。“绝望”又补充道:“永别了”
那一夜我一直没想睡觉;可是我一躺上床,就睡着了。我在思想上又回到了童年的情景中去:我梦见我躺在盖兹海德的红屋子里;夜一片漆黑,我心里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恐惧。很久以前吓得我昏过去的那道光,在这个梦幻中回忆起来,似乎移动着要爬过墙,而且颤抖着停在昏暗的天花板中央。我抬起头来看望;屋顶化成云块,高高的,朦朦胧胧的;那光亮似乎像即将破雾而出的月儿照在雾气上的那一种。我看着它过来带着最奇怪的期待心情看着,仿佛它的圆盘上写着注定我命运的话似的。它冲了出来,月亮从没像这样从云里出来过;一只手首先穿过黑黑的云层,把它们推开;接着在碧空中照耀着的不是一个月亮,而是一个白色的人体,辉煌的额头俯向大地。这个人体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对我的心灵说话;声调远不可测,却又如此之近,就在我的心里低语:
“我的女儿,逃避诱惑吧”
“母亲,我会逃避的。”
我从恍惚的梦境中出来以后这样回答。还在夜里,可是七月之夜是短的;午夜过后不久,黎明就来临了。“现在开始做我必须完成的事并不太早,”我想。我一起来就已经穿好了衣服,因为除了鞋子以外,我没脱掉什么。我知道到抽屉里什么地方去找几件衬衣,一个用来挂在项链上的小金盒和一个戒指。在找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碰到了罗切斯特先生几天前强迫我接受的珍珠项链的珠子。我把它留下;它不是我的;它是那已经在空气中消失的幻想的新娘的。我把其他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裹;我把装着二十先令的钱袋放在口袋里,这是我的全部财产。我系上草帽,扣好披巾,拿了包裹和我那还不想穿上的便鞋从屋里溜出来。
“别了,仁慈的菲尔费克斯太太”我悄悄走过她的房门的时候喃喃地说。“别了,我亲爱的阿黛勒”我一边朝婴儿室看一边说。不允许有进去抱抱她的想法。我不得不瞒过那敏锐的耳朵,说不定它现在正听着。
我原可以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而不停下;可是在那门槛跟前,我的心一时停止了跳动,我的脚也被迫停下了。那里没有睡眠,住在里面的人正在不安地从这边墙踱到那边墙;在我倾听着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地叹息。要是我选择的话,这间屋里就有我的一个天堂一个暂时的天堂;我只消走进去,说:
“罗切斯特先生,我将一辈子爱你,跟你住在一起,一直到死,”一股狂喜的源泉会涌到我嘴唇上。我想到了这个。
那好心的主人,现在不能入睡,正在迫不及待地等着天亮。到早上,他会打发人来叫我;我将已经走了。他会派人来找我,可是找也是白找。他会觉得自己被遗弃了;他的爱被拒绝了;他会痛苦;也许变得绝望。我也想到了这个。我把手朝门锁伸去,但又缩了回来,继续悄悄往前走。
我伤心地转弯抹角地下了楼;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机械地办了。我在厨房里找了边门的钥匙;还找了一瓶油和一根羽毛;给钥匙和锁上了油。我拿了一点儿水和一点面包;因为说不定我得走很远;我的体力最近大大减弱,千万不能垮下来。所有这一切,我都悄没声儿地办了。我打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地把门关上。朦胧的黎明在院子里发出闪烁的微光。巨大的前门关着,还上了锁;可是其中一扇门上的小门却只是闩着。我从小门走出去,把小门也关了;现在我走出了桑菲尔德。
一英里以外,在田地的那一边,有一条路,朝着同米尔考特相反的方向延伸开去;这条路我从来没走过,但常常注意到,并且心中琢磨,不知道它通到哪儿去;我就朝那条路走去。现在不允许思考;也不能往后看一眼;甚至不能往前看。不能想一想过去,也不能想一想未来。过去的一页是如此地像天国般甜蜜如此地极度悲哀只消读其中一行就可以使我的勇气消失,使我的力量垮下来。未来却是个可怕的空白;有点儿像洪水过后的世界。
我沿着田地、树篱和小径的边缘走着,一直到日出以后。我相信那是个可爱的夏日之晨;我知道,在离开那所房子时穿上的鞋子不久就让露水沾湿了。可是我不看初升的太阳,不看笑盈盈的天空,也不看正在醒来的大自然。被押送着通过美丽的景色去断头台的人,不会注意在路边微笑的花朵,只会想着砧板和斧子的利刃;想着骨头和血管的分离;想着在终点张开着的墓穴;我想着凄惨的逃跑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哦我还带着痛苦想着我所留下的一切。我实在忍不住要想。我想,他现在正在屋子里看着日出,希望我会马上去对他说我愿意留下来,和他住在一起,并且属于他。我是希望属于他;我渴望回去;现在还不太迟;我还可以免掉他失去心爱的人的剧烈痛苦。我肯定,我的逃跑还没被发现。我可以回去,成为他的安慰者他的骄傲;把他从痛苦中、也许还从毁灭中救出来。哦,我担心他自暴自弃这比我的自暴自弃要糟得多这种担心在怎样地驱使着我啊它是一个射进我胸中的有倒刺的箭头;在我想把它拔出来的时候,它撕裂着我;在往事的回忆使它埋得更深的时候,它使我厌恶。鸟儿在矮树林和灌木丛里歌唱;鸟儿对自己的伙伴忠实;鸟儿是爱情的象征。我是什么呢在我内心的痛苦中,在道义的疯狂努力中,我憎恶我自己。我不能从自满、甚至不能从自尊中得到安慰。我损害了伤害了离开了我的主人。我在我自己的眼睛里都是可恨的。然而,我不能回过头去,也不能往回走一步。一定是上帝在带领我继续前进。至于我自己的意志或良心,剧烈的悲伤已经践踏了其中一个,扼杀了另外一个。我一边沿着我的孤寂的路走着,一边尽情地哭着;我像个神经错乱的人那样走得很快,很快。从内心开始的一种软弱,蔓延到四肢,控制着我,我跌倒了;我在地上躺了几分钟,让脸腮压着湿漉漉的草地。我有点害怕或者说有点希望自己就在这儿死去。可是,我一会儿就爬了起来,用手和膝盖向前爬,接着又站了起来像以前一样急切而坚决地朝大路走去。
到了路上,我不得不坐在树篱下休息。坐着的时候,听到车轮声,看到一辆马车正在驶过来。我站起身,举起手;马车停了下来。我问它上哪儿去;赶车的说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肯定罗切斯特先生在那儿没有什么亲戚。我问到那儿要多少钱;他说三十先令;我回说身边只有二十先令。他说好吧,不妨将就一下,就拿二十吧。他还允许我坐到里边去,因为车子是空的。我进去了,给关在里边,车子继续前进。
好心的读者啊,但愿你永远不会感受到我当时感受到的心情但愿你的眼睛永远不像我的眼睛这样,淌出暴雨般的、烫人的、揪心的泪水但愿你向上帝作的祈祷永远不像我当时嘴里说出的那么绝望、那么痛苦,因为你永远不会像我这样,担心成为你全心爱着的人的堕落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