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人已死,尸体依然温热;三人在地上兀自挣扎,手指僵硬地抠着冰冷的泥土,眼睛瞪得极大。当如歌弯过巷角看到他们时,这三个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十二个人,都是被一刀断喉
浓稠的血河将巷子染红。
“呕”
一阵呕吐的声音。
冲鼻的酒气,深蓝的布衣上满是腥臭的秽物和血迹,那人虚弱地倚在墙上,天命刀身血珠滚落,苍白的月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右耳的蓝宝石幽暗深沉。
“呕”
他痛苦地呕吐,身子弯得像个虾米,发抖,抽搐。他喝了整整十天十夜的酒,最便宜最烈性的烧刀子,喝得一文钱都没有了,被客栈的伙计拳打脚踢到街上。
胃里翻绞疼痛,就像被千万根烫红的钢针戳刺撕裂。
那些人为什么不再来杀他来啊,把他杀死了,就不用再这么痛。死了,就永远不再会痛。他呕吐着,身子倚着墙壁滑落,虚弱的冷汗让他阵阵颤抖,终于,他跌倒在血泊里,蓝衣被鲜血浸透,变成一种奇特的颜色。
他干哑的喉咙含混着一个声音。
像是呻吟。
像是抽痛的哽咽。
又像是一个只有在漫天荷花碧绿荷叶的梦里,才敢微微忆起的名字。
“战枫。”
突然间,他恍惚陷入了一个最荒诞的梦里,在梦里,他居然
听见她在叫他。
“战枫、战枫。”
她喜欢叠声唤他,落日将满池盛开的荷花映得比天边晚霞还要灿烂,粉白晕红的脸颊,她笑得轻轻盈盈。
那时,她九岁。
小如歌整日整日缠在小战枫的后面,她爱穿鲜红的衣裳,亮晶晶的大眼睛瞅着他,苹果一样的小脸蛋红扑扑。
“不要叫我战枫。”
小战枫板着脸,采下新鲜的莲蓬。
“为什么啊。”小如歌掀起红衣,将墨绿的莲蓬兜起来。
“你应该叫我师兄。”
“可是,我有很多师兄啊,玉师兄也是师兄,姬师兄也是师兄,都叫师兄怎么分得清楚啊。”
“我是大师兄。”
“呵呵,”她笑得憨憨的,“三个师兄里,你明明最小,什么大师兄嘛。”
“战师兄。”
她吐吐粉红的小舌头,笑着:“不好不好,战死兄,难听死了歌儿要你活到很老很老,活到头发眉毛都很白很白了还跟歌儿一块玩。才不要你战死呢”
真是会乱讲。
小战枫伤脑筋地望着笑个不停的小如歌。
“战枫,战枫”
荷塘里,荷花的清香,迎面的夏风,一连串的童声的呼唤,吹荡起水面层层金色的涟漪
小巷里,看着战枫狼狈地跌倒在血泊和呕吐秽物中,浑身酸臭污秽,如歌心中有如被锐利的刀片划过。
她闭上眼睛。
手指用力刺痛掌心。
待她再将眼睛睁开时,战枫正醉眼惺忪地望着她,他伸出左手,月光下,他的手指苍白发抖。
“歌儿”
那身红衣,鲜艳如火,漆黑明亮的双眸,可以将他的心焚烧成深深的黑洞。酒意让他的身子跌跌撞撞,他吃力地想要爬起来,然而一晃,又重重跌倒在血泊污垢里。
如歌咬住嘴唇,一动不动。
战枫仰面躺在血污的地上,痴痴笑着,眼角有隐隐的水光闪落:“歌儿你终于来接我了”
屋子漆黑。
如歌抱着膝盖坐在角落的地上,已经有两个时辰,她一动不动。雪在她身边静静睡着,均匀地呼吸,脑袋倚在她的肩膀上。
床上的战枫似乎正做噩梦,面色苍白,眉心皱得死紧,他好像被人扼住喉咙,呻吟低沉而颤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痛苦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雪悠悠醒来,他打着哈欠拍拍如歌:“你去睡一会儿,我守着他。”
如歌摇头。
“臭丫头,你还真是固执啊。”
如歌望着宿醉的战枫,她不要睡,她有话要问他。
“喂,为什么你难过的时候喜欢坐在地上呢”雪忽然问道。
如歌怔怔地想一想。
“因为地上冷。”
“”
“地上冷了,心里的难过就会被冻住。”
“要是被冻病怎么办”雪恼怒道。
“不会的。”
“臭丫头,你”
“在做完所有的事情前,我不会让自己生病死掉的。”
她的肩膀单薄如纸,面容却淡静坚毅,一种绝色的美丽仿佛是从她的骨子里透了出来。
雪搂住她的肩臂,股股温热轻柔地贯入她体内。他轻笑如花:“不要说什么死呀死的,有我陪着你,想死都死不掉。”
那边。
战枫猛地坐起来
浑身惊满瑟瑟的冷汗,他急促地喘息着,眼中布满血丝,右耳的蓝宝石迸出凄厉的暗芒。
他握紧刀,慢慢从噩梦中醒转。
等双眼变回死寂的冰蓝时,他掀开锦被,却发现身上换了件干净的蓝衣,没有血渍,没有秽物。
屋里漆黑。
然而,战枫感觉到角落里有两个人。
“谁”
战枫的声音冰冷如刀。
雪轻轻弹指,桌上的油灯燃亮,如豆的灯光,在蓝衣的战枫和红衣的如歌之间晕晕闪动。雪坐在沉香凳上,挑弄着灯芯,风姿优雅出尘。
角落中,站起一个红衣的身影,衣裳耀眼光华,鲜艳如破晓时第一抹朝霞。她瞅着他,面容晶莹,神色沉静。
“呛”
天命刀震出一声惊心的清吟。
战枫身子巨颤
“你”
幽蓝的卷发张扬飞舞,他瞪着她,这一刻即便是世界将要毁灭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因为,他害怕。
怕眨一下眼睛,她便会消失了。
“我没有死。”
如歌凝视他,语气平静。
战枫的眼底渐渐湛蓝,他的手慢慢松开了刀,手指颤抖着,像是拼命压抑着去拥抱某个人。
“你醉的时候,我原本有一百次机会可以杀死你。”如歌淡淡看着他,“可是,我要听你自己说。”
血液凝固成冰。
战枫这才明白,他以为自己从噩梦中醒来了,却不过是从一个噩梦坠入了另一个噩梦。
“我爹是不是你杀的。”
如歌问战枫。
火苗幽幽暗暗。
晕黄的微光将二人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
“如果是我”
如歌听着。
“你会杀了我吗”
“会。”
“会怎样杀我”
“你怎样杀的我爹”
“我自他的前胸一刀贯入。”
如歌闭上眼睛。
“为什么要杀我爹”
“因为他杀了我的爹娘。”
“你怎会知道。”
“烈明镜亲口承认了。”
“我爹怎会亲口承认,就算他真的杀了你的爹娘,又怎么会亲口承认”如歌怒道。
战枫沉默。
如歌吸一口气。
“你的武功,可以杀我爹吗”
“他没有防备。”
如歌抑制住胸口狂乱的气息,双拳指骨咯咯作响:“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你不是欺骗我好久了吗”
战枫望着她。
他的眼睛湛蓝,唇边有一抹古怪的笑容:
“生,比死还要痛苦。”
“痛苦你报了仇,不是应该快乐得无与伦比吗”如歌的红衣怒扬。
战枫将刀递她。
“胸口,心脏处。”他凝望她,“我不恨你,杀了我,无须痛苦。”
如歌握住刀。
“答应我一个要求。”战枫声音很低。
“说。”
“将我的尸体埋在那个荷塘。”
“好。”
“来吧。”
如歌举起刀。
刀尖闪着幽蓝的寒光,对准战枫的胸膛。
战枫看着她。
纵然是要杀他的这一刻,她依然是那么美。她的面颊如荷花般粉红,她的眼波如荷叶上的露珠般轻盈,飞扬的红衣,是每日练功后,荷塘边如醉的晚霞。
屋里骤然一暗,火光摇曳在墙壁,映出刀的剪影。雪挑弄着灯芯,眉间有淡淡的忧伤。
“不要杀他。”
声音像深夜的飞雪一般忧伤。
刀,在如歌手里握紧。
她听到了雪的话,她看到了战枫眼中的痛苦,她的心底像被千百把天命刀翻绞撕裂
但是。
她要杀了战枫
纵使以后的日日夜夜都要在痛苦里煎熬,她也要杀了战枫
她恨他
他杀死了这世上她至爱的亲人。
“不要杀他。”
雪的白衣在幽暗的火光下,像临风叹息的白花。
刀如怒浪
红衣烈烈飞扬,如歌满腔悲怒,一刀挥向战枫的胸膛
这一刀。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战枫站得笔直,孤傲的身子没有一丝颤抖,在她挥刀而出的那一刻,他苍白的唇角轻轻淡出苦涩的笑。
鲜血迸涌
刀砍入血肉,令人牙酸的声音,飞起一丛艳丽的血,溅在墙上。
血,缓缓沿着墙壁淌下。
滴答的轻响,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不要杀他。”
雪紧紧握住幽蓝的刀刃,汩汩鲜血,使他晶莹美丽的右手变得凄惨可怖。
如歌震惊失声:“你做什么”
雪笑得温柔:“丫头,先不要杀他。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