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却是忽然话锋一转,轻声道:“当然,禹有三年之水,而汤有七年之旱!”
“陛下盛德虽盛,然则,天下郡国,还是稍有瑕疵!”
“尤其是青州、徐州、扬州,三部州的民生和保民之事,多有欠缺!”
“诸位的上计报告,吾已经在兰台看过了!”
“地方郡守,勠力王事,日夜勤勉,数年以来,劳苦郡国,功劳诸多!”
“但,部分郡县,未能贯彻天子训示,存在朋比为党,官商勾结,狼狈为奸的情况!”
“部分郡县两千石,不能奉天子诏命,反与豪强勾结,倍公忘私,侵略百姓,聚敛为奸!”
“部分地方,有强宗大族,横行地方,以强凌弱!”
“部分官吏,未能知陛下内志,百姓疾苦,反而肆意妄为,喜则淫赏,怒则任刑,百姓多有怨怼,难称汉臣也!”
而随着张越的话,朝臣们倒还没有什么。
上计吏们已经是瑟瑟发抖了。
概因为张越所说的情况,不是部分,而是大部分!
特别是青州,尤其是齐郡、胶东国、济南郡和淄川郡的上计吏们,就差被吓出心脏病了。
“针对各地的情况,吾稍作整理,做了一个图表,与诸位共同参详参详,看看,是否有所贻误……”张越却是轻描淡写的拍拍手。
便有早就准备好的内侍,将一块巨大的木板抬进殿中。
木板足足有三丈长,差不多两丈宽,哪怕在这宣室殿之中,也格外的显眼。
张越面朝天子,长身而拜,请求道:“臣惶恐,请陛下授臣便宜行事之权!”
天子看着那块巨大的木板,也是好奇了起来,很是期待这木板上的东西,于是点头道:“可!”
张越连忙拜道:“臣谢陛下厚恩!”
然后才起来,面朝上计吏们拱手作揖,又对两侧公卿稽首而拜,才走上前,揭开盖在木板上的幕布,露出了其中的阵容——一个奇怪的被绘制在纸上的图表。
纸是用的少府刚刚量产出来的宣纸,而其上,有着种种图案和文字。
让每一个人看的都非常好奇。
用符号和线条来描述和表达某些东西,在诸夏民族,由来已久。
譬如,九章算术里就有着一些古老的数学符号。
而后世出土的很多秦汉地图之中,甚至出现了等边线、山川河流以及国境、防线和驻军等种种标志。
至于学术界,当代流行的谶讳学说,就有着各种各样的奇怪符号,来作为表达方式。
正所谓‘言者意之深,书者言之计’。
战国时代,名家的大能公孙龙,甚至还写了一本来详细介绍各种符号和标志的著作《指物论》,试图统一数学、天文、阴阳和军事等等领域的符号。
可惜,彼时并没有一个秦始皇来支持。
所以,他的努力基本等于对着天空放了一炮。
影响很小,知道的人也很少。
甚至,知道白马非马的人,数百倍于《指物论》。
而在场的大臣贵族之中,还真有很多,读过这本公孙龙的著作。
名家的东西,在当代其实已经变成了诸子百家的共同财产。
不独儒家,法家、黄老学派都在研究,企图从中汲取营养。
谶讳派的人,就是从这本书里面,找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然后稍微改了改就拿去玩封建迷信了。
但,哪怕是再资深的谶讳专家,现在看着木板上的白纸之中,标识的各种圆圈和线条,也是一脸懵逼,根本认不得。
但奇怪的却是,虽然自己不知道那些图案和符号的意思。
然而,结合上面的文字,却似乎能看懂?!
真是怪哉!
而上计吏们,只是瞟着木板上的一些文字,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因为,很多人都在其中,找到了自己所负责报告的地方的名字,以及罗列在地区名之下的各种数字。
而这些数字,很不巧,刚好是他们报告的辖区人口、土地规模、税赋和徭役情况。
这可真的是……
无数人深深的吸了一口凉气。
直到此刻,他们知道,这次上计,恐怕大家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至于王豫等被张越敲打过的两千石们,现在就真的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如堕寒窟,感觉随时都可能被会几个卫士拖出这宣室殿,拉到东市砍了脑袋。
张越看着这些人的神色,不动声色的走到木板前,然后将这块木板稍稍挪动一下位置,以方便可以灵活的转动,当天子或者朝臣提问时,自己可以将木板及时转向,这才微微恭身,对天子拜道:“陛下,如您圣目所睹,此乃微臣,将青州、扬州、徐州二十二郡国所报上计总略的统计表格!”
他微微的伸手,指着木板左侧的一个巨大表格和旁边的一个圆圈状图案,然后才道:“据臣与兰台诸位尚书统计,青州、扬州、徐州二十二郡国,各自上报的人口规模如下……”
张越闭着眼睛,将一个个郡国报告的人口数字吐出来。
当然,这和实际情况,出入很大,甚至可以说有大海那么大的误差。
譬如,齐郡报告,其境内辖区总户口二十二万七千八百户,总人口规模才不过将将百万。
但事实上,在另一份报告中,齐郡太守王豫自己承认,临淄城人口规模几近百万。
但不要紧,做统计的,假如没有调查,那就只能用官方公布数据。
再说,现在这个年头,当官的连做假账的技能都没有学会。
所以,很快,数据就会将这些人的脸都抽肿。
但……
张越不想打脸,他只想解决问题。
所以呢,给这些渣渣留点面子,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尽管如此,当张越将一个个数字念出来。
整个大殿立刻都陷入了一片议论和不可思议的震惊之中!
这是朝臣们,第一次通过一个直观的数字和对比,来看到青徐扬三州的‘实际情况’。
真的只能是触目惊心。
特别是再想到,这些地方的赋税,尤其是田税和算赋每年都在下降这一事实。
就已经有人将拳头攒的的咯咯咯的响了。
譬如说将军列侯们……
要不是当着天子,今天又是大朝议,得讲点规矩。
这些暴躁的将军,已经能持剑而出,要青徐扬三州的官员给他们一个解释了——劳资在前线出生入死,你们在后方花天酒地也就罢了,为何连田税和算赋、口赋也收不全?
只是想着,青州扬州徐州,每年都有数万万的小钱钱不翼而飞。
将军就已经怒火中烧,到了暴走的边缘了。
而被这些人盯着,无论是上计吏,还是入朝的两千石们,每一个人都感觉脖子凉梭梭的,浑身的骨头都在颤栗!
唯一的好消息或者坏消息是——天子没有表态!
他端坐在御座上,琉珠遮住了他的神色,一言不发。
但每一个都知道,这恐怕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当今天子,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偷他的东西。不管是权力也好,金钱也罢,谁敢偷他的东西,就要做好被他吊起来打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