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2)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不大看见罗切斯特先生。上午他似乎事务很忙,下午米尔考特和附近一带的绅士们来拜访他,有时候留下来和他一起吃晚饭。等到他伤好一点能够骑马了,他就常常骑马出去;可能是去回访,因为他一般要到深夜才回来。

在这期间,就连阿黛勒都很少给叫到他跟前去。我和他见面只局限于在大厅里、在楼梯上或者在走廊里偶尔碰到罢了。在这种场合,他有时候高傲而冷淡地打我身边走过去,只是疏远地点一下头,或者冷冷地看我一眼,表示承认我在场;有时候绅士般温文尔雅地鞠躬,微笑。他情绪的变化并不惹我生气,因为我看得出来,这种变换和我没有关系;退潮和涨潮决定于完全与我无关的原因。

一天,他有人来吃饭,他派人把我的画夹拿去,毫无疑问,是为了让人家看看里面的画。绅士们很早就走了。据菲尔费克斯太太告诉我,他们是去参加在米尔考特召开的公众会议。可是那天晚上又湿又冷,罗切斯特先生没有同他们一起去。他们走了不久,他就打铃;送来口信要我和阿黛勒到楼下去。我给阿黛勒把头发刷好,还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肯定我自己那身平时的贵格会教徒的打扮没有什么需要再修饰了,一切都很严谨和朴素,包括编起来的头发,不可能有什么凌乱的地方了,我们就下去。阿黛勒在纳闷:是不是petitffre终于来了呢;因为由于一个什么差错,在这以前它给耽搁着,一直没送到。她满意了,我们走进饭厅的时候,它,一个小小的硬纸盒,就放在桌上。她似乎凭着本能就认出了它。

“a botea bote1”她一边嚷嚷,一边朝盒子跑去。

e1法语,我的盒子我的盒子e

“对,你的bote终于来了。你这个地道的巴黎的女儿,把它拿到角落里去,取出内脏自己玩儿吧。”罗切斯特先生的深沉的、带讽刺的声音说。这声音是从壁炉旁边一张大安乐椅的深处发出来的。“记住,”他继续说,“不要拿解剖过程中的任何细节,不要用内脏状况的任何报告来打扰我。你就默默地做你的手术。tiens-toi tranquie,enfant;prendstu2”

e2法语,你放安静点,孩子;懂吗e

阿黛勒似乎不大需要这个警告。她已经带着她的宝贝退到沙发那儿去,正在忙着解开系住盖子的绳子。除掉这重障碍,掀去盖在上面的银色纱纸,她只是叫了起来:

“oh cieque c est beau3”接着就心花怒放、全神贯注地盯着看。

e3法语,天啊多美啊e

“爱小姐来了吗”这时候主人一边问一边从座位上欠起身来回头朝门口看。我还站在门口那儿。

“啊,好,过来;在这儿坐下。”他把一张椅子拉近他自己的椅子。“我不喜欢孩子们唠唠叨叨,”他继续说,“因为像我这样的老单身汉,对于他们口齿不清的谈话丝毫没有愉快的联想。和一个小家伙têteàtête4来度过整个晚上可真叫我难以忍受。不要把椅子拉得再远了,爱小姐,就坐在我放的地方这是说,如果你高兴的话。该死的礼貌我老是把它们忘了。我也不太喜欢头脑简单的老太太。顺便提一下,我得把我的那一位放在心上,她可怠慢不得,她是个姓菲尔费克斯的,至少嫁过一个姓这个姓的;据说,亲人要比外人亲。”

e4法语,面对面谈话。e

他打铃叫人去请菲尔费克斯太太。不久,她就来了,手里拿着编织篮。

“晚上好,太太;我请你来做件好事。我禁止阿黛勒跟我谈论她的礼物,她憋了一肚子的话,行个好,去做她的听众和对话者。这将是你所做的最大的好事了。”

阿黛勒真的一看见菲尔费克斯太太,就把她叫到沙发跟前去,在那儿很快地在她裙兜里放满了她的“bote”里的瓷的、象牙的和蜡的玩艺儿;同时还用她学会的那一点儿不连贯的英语滔滔地解释着,表达她的喜悦。

“现在,我演完了一个好主人的角色,”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使我的客人们互相取乐,我该自由自在地自己作乐了。爱小姐,把你的椅子再挪过来一点,你还是坐得太远。我得在这张舒适的椅子上改变一下我的姿势才看得到你,可是我又不想这样做。”

虽然我宁愿留在带点阴影的地方,但我还是照他的吩咐做了。罗切斯特先生用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下命令,似乎立即服从他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像我讲过的,我们是在饭厅里。为晚餐所点的枝形挂灯使整个屋子像节日般灯火辉煌。巨大的炉火又红又明亮;高大的窗子和更高的拱门前,富丽堂皇地挂着大幅的紫色帷幔;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阿黛勒压低的谈话声她不敢大声说话,冬雨打在窗玻璃上的声响填补了谈话的每一个间歇。

罗切斯特先生坐在他的锦缎面椅子上,看上去和我以前看到的他不同,没那么严厉,也没那么忧郁。他嘴唇上有一丝微笑,眼睛闪闪发亮,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我不能肯定,但我认为很可能是的。总之,他是怀着那种晚餐后的心情,比较热情、和蔼,也比较放纵自己,不像早晨那么冷淡、生硬。不过他看上去还是非常严肃,把很大的头靠在鼓起来的椅背上,让火光照耀着他的像用花岗石凿出来似的五官和又大又黑的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黑,而且也很好看,有时候在眼睛深处并不是没有一点变化,这种变化,即使不是温柔吧,至少也会叫你联想起那种感情。

他一直盯着火看,已经有两分钟了,而这两分钟里,我一直盯着他看。这时候,他突然转过头来,发现我盯着看他的面貌。

“你细细地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认为我漂亮吗”

要是我考虑一下,我会按照惯例含糊而有礼貌地回答他的问题;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还没注意,回答就脱口而出:“不,先生。”

“啊我敢肯定你这人有点特别,”他说,“你的样子就像个nonte5。你坐在那里,两只手放在前面,眼睛老是盯着地毯顺便提一下,除了尖利地盯着我的脸,譬如说就像刚才那样,你显得古怪、安静、庄严和单纯。人家问你一个问题,或者说句什么话,叫你非回答不可,你就冒出一句直率的回答,它即使不算生硬,至少也是唐突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e5法语,小修女。e

“先生,我说得太坦率了,请你原谅。我应该回答说关于外貌问题要作一个即兴的回答是不容易的;各人的审美力不同;美并不重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你不应该这样回答。美并不重要,真的你是在缓和刚才的侮辱,抚慰我叫我平静下来,在这种假装下,狡猾地把一把刀子插进了我的耳朵说下去。请问,你在我身上挑出了些什么毛病我想我的四肢和五官都和任何别人一样吧”

“罗切斯特先生,允许我取消我的第一个回答。我不是有心要巧妙地话里带刺,而只是无心中说了错话。”

“正是这样,我想是这样,你要对它负责的。批评我吧。你不喜欢我的额头吗”

他把横梳在额头上面的黑色鬈发撩起来,露出智力器官的够完整的整体,可就是在应该有仁慈的柔和迹象的地方,却出人意料地没表示出这种迹象来。

“小姐,我是个傻瓜吗”

“远远不是,先生。要是我反问你是不是一个慈善家,你也许会认为我粗暴吧”

“又来啦在她假装抚摸我的头的时候,又戳了我一刀,就因为我说我不喜欢跟孩子和老妇人在一块儿讲得轻点。不,小姐,我不是个一般的慈善家;但是我有良心,”他指指据说是表示良心的那个突出部分,幸亏他那儿是够明显的,的确使他头的上半部显得特别宽阔,“再说,我的心曾经一度有过一种粗卤的温柔。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我很有同情心,我偏爱羽毛未丰、没人抚养和不幸的人。可是从那以后,命运不断地打击我,它用指关节像揉面般地把我揉过了,现在我很自豪,我已经像橡皮球一样坚韧了,虽然通过一两个裂口还可以透点儿气,而且在这一团东西的中心还有个有感情的一点。对,这还使我有点希望吗”

“什么希望,先生”

“希望我最后再从橡皮变为肉体”

“一定是他酒喝得太多了,”我想,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回答他的古怪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还会变

“你看上去好像完全迷惑了,爱小姐;虽然你的美丽并不胜过我的漂亮,可是,迷惑的神气却对你很合适;再说,这样也好,可以使你那双爱搜索的眼睛不再盯着看我的相貌,而忙于看地毯上的绒花。继续迷惑下去吧。小姐,今天晚上我倒有点爱热闹,爱说话。”

他一边这样宣布,一边从椅子上起来,把胳臂靠在大理石壁炉架上,就这样站着。这个姿势使他的体形和他的脸一样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胸膛异常宽阔,几乎同他的四肢的长度不相称。我肯定,大多数人会认为他是个丑陋的人。可是,他的举止是那样地在无意中流露出傲慢,态度是那样地从容,对于自己的外貌是那样地毫不在乎,又是那样自负地相信其他内在或外在特性的力量,足以弥补只是外貌上的缺少吸引力,以至于你看着他,就会不可避免地感染上这种毫不在乎的心情,甚至在一种盲目、片面的意义上,信服这种自信。

“今天晚上我有点爱热闹,爱说话,”他重复一遍;“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你请来。光有炉火和烛台给我做伴还不够,派洛特也不行,这些都不会谈话。阿黛勒稍稍好一些,但还是远远不及格;菲尔费克斯太太也一样。我相信,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合我的意。我请你下楼来的第一个晚上,你就使我迷惑了。从那以后,我差不多把你忘掉。一些别的思想把关于你的思想从我头脑里赶走了,可是今天晚上我决心悠闲一下,要把讨厌的东西抛开,把合意的东西叫回来。现在,引你说话,更多地了解了解你,这将会使我高兴。所以,你说话吧。”

我没说话,只是微笑,而且那也不是非常得意或者谦恭的微笑。

“说呀,”他催促着。

“说什么呢,先生”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选什么话题,怎么说法,都完全由你决定。”

因此我就坐着,什么也不说。“他要是指望我只是为了谈话和炫耀而谈话,那他会发现自己找错了人,”我想。

“你哑了,爱小姐。”

我还是不说话。他把头朝我微微低下来一点,用匆匆的一瞥探索我的眼睛。

“顽固”他说,“而且生气了。啊,这是一致的。我把我的请求用荒谬的甚至无礼的形式说出来了。爱小姐,我请你原谅。事实是,就跟你说这么一次吧,我不希望把你当作低于我的人来对待;也就是说他纠正自己,我自称的优越,只不过是在年龄上比你大了二十岁,在阅历上比你多了一个世纪罢了。这是合法的,就像阿黛勒说的,j y tiens6。正是出于这种优越,而且只是出于这种优越,我才希望你能行个好,现在跟我谈一会儿,让我散一下心。我的心思老钉在一点上,都磨坏了跟生锈的钉子似的烂了。”

e6法语,我坚持这点。e

他降低身份作了个解释,几乎是个道歉。对于他的屈尊俯就,我并没有无动于衷,也不想显得无动于衷。

“只要我能够,我是愿意使你高兴的,先生,非常愿意。可是我不知道谈什么好,因为,我怎么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呢问我问题吧。我将尽力回答。”

“那么,首先,你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认为我有权摆一点主人架子、显得唐突一点,有时候也许有点苛求,就因为我刚才讲的原因也就是说,在年龄上我已经够做你的父亲,而且通过不同经历,我已经同许多国家的许多人交过手,还漫游了半个地球,而你只是在一所房子里和一群人平静地生活。”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先生。”

“这不算回答;或者不如说,它是很惹人生气的,因为是一个逃避的回答;要回答得明确。”

“我想,先生,光凭你年龄比我大,或者见的世面比我多,你是没有权利来命令我的;你是否有权自称优越,那要看你怎样利用你的岁月和经历了。”

“哼答得倒快。可是我不承认这一点,我看到这绝不适用于我的情况,这两个长处,我虽然说不上用得很糟,至少用得不认真,撇开优越不谈吧,你还是得同意常常接受我的命令,而不因为命令的口气感到生气或者伤心行吗”

我微笑了。心里想,罗切斯特先生是怪他似乎忘记了,为了要我接受他的命令,他一年付我三十英镑。

“这一笑很好,”他立刻抓住这个一晃而过的表情说,“可是还得说话。”

“我在想,先生,做主人的很少会不厌其烦地问雇来的下属:是否因为他们的命令而感到生气和伤心。”

“雇来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来的下属吗啊,对,我把薪俸忘了那么,就凭这雇佣关系吧,你同意让我粗暴一点吗”

“不,先生,不是凭那个,而是凭你把它忘了这一点,凭你关心下属在下属地位中是否舒服这一点,我打心底里同意。”

“你是不是同意免去许多传统的礼节和客套,而不认为这种省略是出于无礼”

“我肯定,先生,我决不会把不拘礼节错认为蛮横无理;前者我是相当喜欢的,后者,却是任何一个自由民都不愿忍受的,哪怕是拿了薪俸,也不愿忍受。”

“胡扯大多数生来自由的家伙为了薪俸什么都可以忍受;所以,只谈你自己,别去冒险谈什么你全然无知的事物的普遍性吧。不过,为了你的回答,尽管回答得不对,我还是要在心里跟你握手,这不仅是为了回答的内容,同样也是为了你回答的态度,这种直率诚恳的态度是不常见的;相反,对于别人的坦白,人们倒往往是用虚伪、冷淡,再不就是愚蠢粗心的误解来报答。在三千个毫无经验的女学生担任的家庭教师中,能像你刚才那样回答我的,三个也没有。不过,我不是要奉承你。如果说你是在一个与众不同的模子里铸造出来的,那也不是你的功劳,而是大自然造成的。再说,我毕竟是过早地下了结论。就我已经知道的说,你也许并不比别人好;你也许有一些叫人无法容忍的缺点来抵消你那少数几个优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