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2 / 2)

这时候,他坐了下来;他已经把画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用双手托着额头,痴情地看着它。我看得出,他现在对于我的大胆,既不生气也不吃惊。我甚至看得出,听到这样坦率地跟他谈论一个他认为不可接触的题目,听到它被这样无拘无束地谈论,他已经开始觉得是一种新的乐趣一种意想不到的宽慰。和谈话滔滔不绝的人相比,沉默寡言的人往往更加真正需要坦率地讨论一下自己的感情和悲哀。外表最严肃的禁欲主义者毕竟是个人;带着大胆和善意“闯”入他们灵魂的“沉默的海洋”,往往是给予他们的最好的恩惠。

“我肯定,她喜欢你,”我站在他椅子后面说,“她父亲尊重你。再说,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有点儿不爱思考;可是,有你来为自己、为她思考,也已经够了。你应该娶她。”

“她是喜欢我吗”他问。

“当然,喜欢你超过任何别的人。她老是谈你;她再没什么比这个更喜爱、更常谈的话题了。”

“听到这个,是很愉快的,”他说,“很愉快;再谈一刻钟吧。”他真的把他的表拿出来放在桌上,看好时间。

“说不定你在准备什么铁器,要来一下反击,或者打一条新的锁链把你的心束缚起来,”我说,“那我再谈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别想象出这些狠毒的事情。就设想我让步和软化了,像我现在这样;凡人的爱情像新开的源泉正在我心里涌上来,那甜蜜的洪水漫遍了整个心田,在那里,我曾经如此小心地苦苦耕耘,如此辛勤地撒上善意的和克己计划的种子。而现在,琼浆玉液似的大水正在那里泛滥,幼芽给淹没了美味的毒药毒害了它们;现在我看见自己躺在谷府客厅里的软榻上,在我的新娘罗莎蒙德奥立佛的脚旁;她正在用她那悦耳的声音跟我说话用你那灵巧的手画得那么逼真的眼睛俯视着我用这珊瑚般的嘴唇朝我微笑。她是我的我是她的这眼前的生活,短暂的世界,在我已经足够了。嘘别说话我的心充满了喜悦我的感官给迷惑住了让我这规定的时间在安静中过去吧。”

我顺从他;表在嘀嗒嘀嗒地走着;他又急促又轻微地呼吸着;我站在那儿,一声不响。在这寂静中,一刻钟很快就过去了;他收好表,放下画,站起身,站在炉旁。

“好了,”他说,“这一小段时间是给痴迷和幻想的。我把鬓角靠在诱惑的胸脯上,把脖子自愿地伸到她用花做的轭下;我尝了她的酒。枕头在燃烧;花环里有毒蛇;酒有苦味;她的诺言是空幻的她的建议是虚假的;我看见而且知道这一切。”

我惊异地凝视着他。

“很奇怪,”他继续说,“我这样发疯似地爱着罗莎蒙德奥立佛的确是带着初恋的全部的热诚,热恋的对象又是非常地美丽、优雅、迷人然而在这同时,我却冷静而正确地意识到:她不会成为我的好妻子;她不是那种适合于我的伴侣;婚后一年我就会发现这一点;十二个月的狂喜之后,随之而来的将是终身的遗憾。这一点我知道。”

“这倒的确是奇怪的”我禁不住嚷道。

“我心里的一样东西,”他接着说下去,“敏锐地感觉到她的魅力,而另一样东西,却对她的缺点有着深刻的印象。这些缺点是:我所追求的东西,她不会赞成我所从事的工作,她不会合作。罗莎蒙德会成为一个吃苦的人、一个干活儿的人、一个女使徒吗罗莎蒙德会成为一个传教士的妻子吗不”

“可是你不一定要当传教士啊。你可以放弃那个计划。”

“放弃什么我的天职我的伟大的工作我为了在天堂里建造大厦而放在人间的奠基石我的被列入那个队伍的希望那个队伍里的人把所有的志向并成一个光荣的志向,就是要改善他们的同类,要把知识传播到无知的王国,要用和平代替战争,用自由代替束缚,用宗教代替迷信,用渴望天堂来代替害怕地狱。我得把这一切都放弃吗这比我血管里的血还宝贵。这是我所盼望的,是我生活的目的。”

在一个很长的停顿以后,我说:“那么奥立佛小姐呢她的失望和悲哀你一点儿都不关心吗”

“奥立佛小姐老是被求婚者和奉承者包围;不到一个月,我的形象就会从她的心里抹去。她会把我忘掉;会嫁给一个也许比我能使她幸福得多的人。”

“你说得轻描淡写,可是你却在这个矛盾中受苦。你瘦了。”

“不,如果说我是稍微瘦了一点,那是为了还没完全确定的前途、为了一再推迟的动身而担心。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得到消息,我早就在等待的那个接替我的人三个月之内还不能准备好来接替我;三个月说不定还要拖到六个月。”

“奥立佛小姐一走进教室,你就发抖,脸红。”

他脸上又一次闪现了惊诧的表情。他没想到一个女人竟敢这样对一个男人说话。至于我,我觉得这样说话很自然。在跟坚强、谨慎、高尚的心灵交流时,不管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我要是不经过惯常的沉默的外围工事,不跨过推心置腹的门槛,不在他们的心底里赢得一个位置,我是决不会罢休的。

“你真是奇特,”他说,“也不胆小。你精神里有一种勇敢的东西,就像你眼睛里有一种锐利的东西一样;可是,允许我向你说清楚,你部分地误解了我的感情,把它们想得太深刻、太强烈。你给予我的同情超出了我应得的范围。我在奥立佛小姐面前脸红、发抖的时候,我并不可怜自己。我蔑视这种软弱。我知道那是可耻的;那只是肉体的一阵狂热;我宣布,那不是灵魂的痉挛。灵魂像磐石般一动不动,牢牢地嵌在汹涌澎湃的海洋深处。要按我的本来面目来认识我,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我不相信地微笑着。

“你已经用突然袭击,让我说出了心里话,”他继续说;“现在就让它为你效劳吧。剥掉了基督教用来遮盖人类缺点的血衣,我,在我的原始状态中,只是个冷酷无情、野心勃勃的人罢了。在所有的感情中,只有天然的爱才对我有永久的力量。理智,而不是感情,才是我的向导;我的野心是无穷尽的;我希望往上升、希望比别人做更多事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我尊重忍耐、坚毅、勤劳、才干;因为只有通过这些,人们才能达到伟大的目的、升到崇高的显赫地位。我很感兴趣地观察了你的事业,这是因为我认为你是勤劳的、有条理的、精力充沛的女人的一个例子;而不是因为我同情你过去的经历和现在忍受的痛苦。”

“你会把自己完全描绘成一个异教的哲学家了。”我说。

“不。在我跟自然神论的哲学家之间有这个不同:我有信仰,我信仰福音。你没选对你的形容词。我不是异教的,而是基督教的哲学家,是耶稣这一派的信徒。作为他的门徒,我接受他的纯洁的、仁慈的、宽厚的教义。我拥护他的教义,并且立誓要把它们传播开去。青年时期就让宗教争取过去,宗教这样培养我的原始品质:把幼小的胚芽天然的爱,发展成为浓荫匝地的大树慈善。把人类正直的纤维质野根,培育成神圣正义的正当观念。把要为可怜的自己赢得权力和名望的野心,变为要扩大主的王国、获得十字旗帜的胜利的志向。宗教为我做了这么多事,使原始材料得到最好的利用;修剪和训练了我的天性。但是她不能消灭天性;天性不会消灭,直到凡人变为不朽的时候。”

说完,他拿起放在桌上我的调色板旁边的帽子。他再一次看看那张画。

“她是可爱,”他嘟哝道。“她被称作世界的玫瑰,这名称确实起得好”

“我不能给你画一张同样的画吗”

“4不。”

e4拉丁文,为什么目的呢e

在画画的时候,我习惯于把手搁在另一张薄纸上,免得把画纸弄脏。他把这张薄纸拉过来,盖在画上。他突然在这张白纸上看见了什么,我不可能知道;可是他眼睛被什么吸引住了。他一把把它拿起来,看了看纸边;然后看了我一眼;那眼色说不出地奇怪,而且完全无法理解;它似乎要把我的形体、脸、衣服的每一点都注意到并且记住似的,因为它像闪电般又快又敏锐地扫过一切。他张开嘴,仿佛要说话,但是不管要说的是什么,他把那句话拦住了。

“怎么回事”我问。

“没什么,”是他的回答;他把纸又放回去,我看见他熟练地从边上撕下窄窄的一条。纸条消失在他的手套里;他匆匆点了点头,说了声“下午好”,就不见了。

“好”我嚷了起来,用的是当地的一种说法;“可是,这真叫人莫名其妙”

我也去仔细看看那张纸;可是除了我为了试画笔上的颜色涂在上面的几块弄脏的颜色以外,什么也没看见。对这个谜我思考了一两分钟;可是发觉无法解答;因为肯定没什么重要,我就不再去想它,不久就把它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