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2)

圣约翰走的时候,天下起雪来;飞旋的暴风雪不停地下了一夜。第二天,凛冽的风又刮起了几场新的迷茫大雪;到黄昏时刻,山谷里雪堆积起来,几乎没法通行。我关上窗板,在门那儿遮一张席子,防止雪从门下面刮进来,把火拨拨旺,坐在炉边听着暴风雪的沉闷的怒号,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我点起一支蜡烛,取下那本玛米昂,开始阅读:

e夕阳照耀着诺汉堡峭壁,e

e宽阔的特威德河,深邃,美丽,e

e还照着那孤寂的契维奥特山冈;e

e城堡的主楼,巨塔林立,e

e和围绕它们的墙垣一起,e

e沉浸在金黄的余晖中,闪闪发光。e

在韵律中,我很快就忘掉了暴风雪。

我听见一个声音;我想,是风吹动了门吧。不;那是圣约翰先生,他拉起门闩,从严寒的飓风、呼啸的黑暗中进来,站在我面前;裹着他高高身材的披风一片雪白,像冰川一样。我几乎吓了一大跳;我没想到那天夜里还会有客从冰封的山谷里来。

“有什么坏消息吧”我问,“出了什么事了”

“没有。你真容易受惊”他一边说一边脱掉披风,把它挂在门上,又不慌不忙地把进来时弄乱的草席推回到门上。他跺着脚,让靴子上的雪掉下来。

“我要弄脏你的干净的地板了,”他说,“可是你得原谅我一次。”于是他走近炉火,“我走来可真艰难哪,真的,”他在火上暖暖手的时候说。“我半个身子陷到了一堆雪里;幸亏雪还很软。”

“可是你干吗要来呢”我忍不住问道。

“问客人这个问题,有点不大好客;可是既然你问了,我就回答,我只是要跟你稍微聊聊;我对我的哑巴书本和空房间厌倦了。再说,自从昨天以来,我一直感到一种激动,就像一个人听了一半故事,急于要听听后一半一样。”

他坐了下来。我想起了他昨天的奇怪举动,我真的开始怕他神经出了毛病。不过,如果他发了疯,他也是个非常冷静和镇定的疯子;我从来没看见他那相貌俊俏的脸比现在更像大理石雕像,他把让雪沾湿了的头发从前额移开;让炉火充分地照耀着他苍白的额头和同样苍白的脸颊。我悲哀地看到,操劳和忧郁现在已经在那儿如此明显地刻下了凹痕。我等着,指望着他会说些什么至少让我理解的话;可是他的手现在放在下巴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他正在思考。我发现他的手看上去和他的脸一样瘦。我心里涌起了一阵也许是不必要的怜悯;我感动得说:

“但愿黛安娜和玛丽能来跟你一起生活;你孤零零地一个人太糟了;而你又太不顾自己的身体。”

“哪里,”他说;“必要的时候我还是会照料自己的。我现在身体很好。你看出我有什么不好”

这些话是用一种毫不在乎、心不在焉的漠然态度说出来的,这表明我的关心,至少在他看来,是完全多余的。这使我沉默了。

他的手指还在上嘴唇上慢慢地移动,他的眼睛还出神地凝视着亮闪闪的炉栅;我觉得必须马上说些什么,就立即问他是不是感到门那儿有冷风吹来,门就在他背后。

“没有,没有”他简短而又有点烦躁地回答。

“好吧,”我想,“你不愿谈话,你就沉默吧;我现在就不管你,我就再看我的书。”

所以我剪了烛芯,重新再看玛米昂。不一会,他动了一下;我的眼睛立刻给他的动作吸引过去;他只是掏出一个摩洛哥皮的皮夹,从里面拿出一封信,他默默地看了,把它折起来,放回去,又沉思起来。有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固定物在我面前,要想看书是徒然的;而且在我不耐烦的心情中,我也不同意这样沉默下去;他要是愿意的话,尽可以阻止我,我可要说说话。

“你最近收到黛安娜和玛丽的信吗”

“只有一星期以前给你看的那封,这以后,再没收到过信。”

“你自己的安排,没作什么改变吧不会叫你比你预料的更早离开英国吧”

“我怕不会,真的;这种机会太好了,不会落到我头上。”到现在为止,谈话一直不顺利,我就转变了话题我想到可以谈谈学校和我的学生。

“玛丽加勒特的母亲,身体好了一点儿;玛丽今天早上又来上课了;下星期,我将有四个新学生,是从铸造厂区来的要不是下雪,她们今天就来了。”

“真的”

“奥立佛先生负担两个人的费用。”

“是吗”

“他打算在圣诞节请全校一次客。”

“我知道。”

“是你建议的吗”

“不是。”

“那么是谁呢”

“我想,是他女儿吧。”

“倒像是她;她性情那么和善。”

“是啊。”

又是一个停顿的空白;钟打了八下。钟声把他惊醒了;他把架起的那条腿放下来,身子坐坐直,朝我转过来。

“把书放开一会儿,过来靠近火一点儿,”他说。

我觉得惊奇,非常惊奇,便听从了他。

“半个小时以前,”他接着说,“我说,我急于要听听后半个故事;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还是由我来叙述、由你来听比较好。在开始以前,最好警告你一下,这个故事你听起来,也许会觉得陈旧;但是,陈旧的细节由新的嘴唇来讲述,往往会在一定程度上恢复它的新鲜。至于其他方面,不管它是陈腐还是新奇,故事并不长。

“二十年以前,一个穷苦的牧师目前且不管他的名字爱上了一个富翁的女儿;她也爱上他,不顾她所有的朋友的劝告,跟他结了婚,一结婚,她的朋友们就此不认她了。过了不到两年,这一对鲁莽的夫妇都去世了,安安静静地并肩合葬在一块石板下面。我看到他们的坟,它成了大墓地里铺道的一部分。那个大墓地就在某某郡一个过分发展的工业城市里,在那所给煤烟染黑的可怕的古老大教堂周围。他们留下一个女儿,她一出生,慈善就把她收留在自己的裙兜里冷酷得就像今晚差点儿把我冻僵了的雪堆一样。慈善把这个没有朋友的家伙送到她母亲一方面的有钱的亲戚家里;由一个舅母扶养。舅母叫我现在要提名字了盖兹海德府的里德太太你吓了一跳你听到了一个声音吗也许只是隔壁教室里椽子上有老鼠跑过;在我把它修理改成教室以前,那儿原是个谷仓,谷仓是老鼠常去的地方。说下去吧。里德太太扶养了这个孤儿十年;至于她在她那儿是不是快活,我不知道,我从没听说过;可是满十年的时候,她把她送到一个你知道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劳渥德学校,你自己在那儿住过很久。看来,她在那儿的一段经历还很不错;像你一样,先是当学生,后来当上了教师真的,我觉得她的身世和你的有一些相同的地方她离开那儿,去当家庭教师;哪,这一点你们的命运又相像;她教一个由罗切斯特先生收养的孩子。”

“里弗斯先生”我打断他的话。

“我猜得到你的心情,”他说,“可是克制一会儿;我快结束了;听我说完。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的品格,我一无所知,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宣称要体面地娶这位年轻姑娘为妻,而在圣台前面,她却发现他已经有了一个还活着的妻子,虽然是个疯子。他以后怎样行动和求婚,那纯粹是猜测的事;可是事情传了出来,人家必然会问那个家庭女教师怎么样了,这时候却发现她已经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上哪儿去了,是怎么走的,谁也说不出。她已经在夜里离开了桑菲尔德府;每一次寻找她的行踪都是白费力气,乡下很远的地方都找遍了;还得不到有关她的消息的任何线索。然而,要把她找到,却已经成为万分紧迫的事;所有的报纸上都登出了广告;我自己就收到了一个律师布里格斯先生写来的信,告诉我我刚才说的详细情况。这不是个奇怪的故事吗”

“你只要告诉我,”我说,“既然你知道得这么详细,你肯定能告诉我罗切斯特先生怎么样了他怎么了;他在干什么他好吗”

“有关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信里没提到他,只提了我谈到的那个欺诈性的不合法的企图。你还不如问问那个家庭女教师叫什么名字问问非要她出面不可的这件事是什么性质。”

“那末,没人去过桑菲尔德府没人看见过罗切斯特先生”

“我想没有。”

“可是他们写信给他吗”

“当然。”

“他怎么说呢谁有他的信”

“布里格斯先生提到,回答他的请求的不是罗切斯特,而是一位太太;签名是爱丽思菲尔费克斯。”

我觉得又冷又沮丧;我当时最害怕的事也许成了事实,他完全可能离开英国,在不顾一切的绝望中跑到大陆上以前常去的地方。他在那儿为他的剧烈痛苦找到了什么样的鸦片为他的炽烈热情找到了什么样的对象我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哦,我可怜的主人啊一度差点儿成了我的丈夫我常常管他叫“我亲爱的爱德华”的主人啊

“他准是个坏人,”里弗斯先生说。

“你不了解他别对他发表意见,”我生气地说。

“很好,”他冷静地回答;“我的头脑的确在想别的,不在想他;我要把故事讲完。既然你不愿问家庭教师的名字,那我得自动把它说出来慢着名字在这儿看到几个要点都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总是更能令人满意的。”

皮夹又给不慌不忙地掏了出来,打开了,找遍了;从里面的一格中拉出一张匆忙中撕下的破纸条;我从纸的质地和一块块深蓝、胭脂红和朱红的颜色上,认出了那就是从我遮画用的那张纸上撕下来的纸边。他站起身,把它送到我眼前;我读了用黑墨和用我自己的笔迹写的“简爱”两个字,这无疑是心不在焉的时候写下的。

“布里格斯先生写信给我提起一个简爱;”他说,“几个广告上都要找一个简爱;我认识一个简爱略特。我承认我猜疑过,可是只是在昨天下午才证实猜对了。你承认这个名字,取消化名吗”

“对对可是布里格斯先生在哪儿也许他比你多知道一些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的事。”

“布里格斯在伦敦;我看他未必会知道什么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的事;他关心的不是罗切斯特先生。你现在只顾追问小事把要点都忘了:你没问一声,布里格斯先生干吗要找你他找你要干什么”

“嗯,他要干什么”

“只是告诉你,你的叔叔,住在马德拉斯群岛的爱先生去世了;他把他所有的财产全留给你,你现在富了只是这个没别的。”

“我富了”

“对,你,富了完全是个财产继承人了。”

接下来是沉默。

“当然,你得证明你的身份,”圣约翰不久又说,“这个步骤不会有什么困难;随后,你立即就有所有权了。你的财产投资在英国公债上了;布里格斯那儿有遗嘱和必要的文件。”

这儿又翻出了一张新的牌读者啊,刹那间由穷变富是件好事一件非常好的事;可并不是一件能让人一下子理解,或者因而能享受其乐趣的事。再说,人生中还有另外一些机会,远远比这个更能使人战栗,使人狂喜。现在这一件事是可靠的,是现实世界中的一件事,没有什么假想的成分;和它有关联的一切都是可靠的、现实的,它的表现也是这样。一个人听到自己获得一笔财产,并不会跳起来,蹦起来,大声欢呼而只会开始考虑责任,考虑事务;在稳定的满意的基础上,升起了重大的心事于是我们克制自己,严肃地皱着眉头思考我们的幸福。

况且,“遗产”,“遗赠”这些字眼,总是和“死亡”,“葬礼”等字眼连在一起的。我只听说过我的叔叔我的惟一的亲戚死了;自从我知道有他这个人存在的时候起,我就抱着一个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到他;现在,我却永远也见不到了。再说,这笔钱只是给我的;不是给我和一个欢欢喜喜的家庭,而是给孤零零的我。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巨大的恩惠;而且不依靠别人是光荣的事对,这我感觉得到这个想法使我心里高兴起来。

“你终于展开眉头了,”里弗斯先生说;“我还以为美杜莎1看了你,你正在变成石头呢也许你现在要问你有多少财产了吧”

e1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她目光触及谁,谁就立即化为石头。e

“我有多少财产”

“哦,数目很小当然不值一谈我想他们说的是两万英镑吧可是那有什么呢”

“两万英镑”

这又是一件惊人的事我估计的是四五千英镑。这个消息确实叫我一时连呼吸都停下了;圣约翰先生,我以前从来没听见他大笑过,这时候却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