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他说,“要是你杀了一个人,我来说你的罪行败露了,看来你也不见得会更加吃惊吧。”
“这数目很大啊你想不会搞错吗”
“一点也没错。”
“也许你把数字看错了吧可能是2000”
“它不是数目字,是大写的字,贰万英镑。”
我又感到像是一个胃口有限的人,在摆满可供一百个人吃的食物的桌子边坐下,要一个人消受似的。这时候,里弗斯先生站起身,披上了披风。
“今晚要不是天气这么坏,”他说,“我会叫汉娜来陪你;你看上去太可怜了,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可是汉娜,可怜的女人不像我这样能在积雪中走路;她的腿没这么长;所以,我只好听任你悲哀了。晚安。”
他刚拉起门闩,我突然闪出一个念头。
“停一停”我叫道。
“怎么”
“我想不通,布里格斯先生干吗要写信给你谈起我;他怎么认识你的,怎么会想到,你这个住在这样偏僻角落里的人有力量帮他发现我。”
“哦我是个牧师,”他说;“稀奇古怪的事往往是去问牧师的。”门闩又喀嚓一响。
“不,这不能使我满意”我嚷道;在这个匆促的、没作出解释的回答中,的确有一种什么东西,它不仅没减弱而且反而比以前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我补充说。“我得多知道一些。”
“改天吧。”
“不行;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当他从门那儿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就站到他和门之间。他看上去有点尴尬。
“你不把一切都告诉我,你肯定就不能走”我说。
“现在我倒不想说。”
“你要说你一定得说”
“我倒宁可让黛安娜或玛丽告诉你。”
这种反对的理由自然把我的迫切心情激发到了顶点;它必须满足,而且不能耽搁;我对他这么说了。
“可是,我告诉你,我是个强硬的男人,”他说;“是难以说服的。”
“而我是个强硬的女人,是不可能搪塞过去的。”
“而且,”他接着说,“我冷酷,没有一种热情能影响我。”
“而我却是火热的,火能叫冰融化。那儿的火就把你披风上的雪全都化了;证据是,已经淌到我的地上,使它变得像众人践踏的大街了。你把地上铺了沙子的厨房弄脏了,你,里弗斯先生,曾经表示过,希望原谅你这种深重罪孽,那你就把我想知道的事告诉我吧。”
“那末好吧,”他说,“我让步;如果不是对你的热诚,也是对你的坚持让步;就像不断滴水能把石头滴穿一样。再说,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现在知道和以后知道也一样。你的名字是简爱”
“当然;这在以前就完全肯定了。”
“也许你没注意到,我跟你同名我受洗时取的名字是圣约翰爱里弗斯。”
“没注意,真的我现在想起了,在你几次借给我的书上你名字的缩写当中有一个e字;可我从来没问过它代表什么。那又怎么样呢肯定”
我停了下来。一个想法突然在我脑子里出现,它具体化了,它刹那间就变成了一种强烈而确实的可能性。我不希望自己有这个想法,更不希望自己把它表达出来。各种情况交织在一起,配合在一起,很快地变得有条有理;那根链条,以前一直是乱七堆链环,现在给拉直了,每一环都完美无缺,一环环扣得很好。在圣约翰再说出一个字以前,我已经本能地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是我不能指望读者也有这种主动的直觉,所以我得把他的解释重复一遍。
“我母亲姓爱;她有两个弟弟;一个是牧师,他娶了盖兹海德府的简里德小姐;另一个是约翰爱先生,他生前在马德拉斯群岛的丰沙尔经商。布里格斯先生是爱先生的律师,今年八月份写信通知我们说,我们的舅舅去世了;还说他已经把他的财产留给他哥哥的孤女;他忽视我们,是因为跟我父亲吵了一架,一直没和解。几个星期以前,他又写信通知说,那个女继承人失踪了;问我们是否知道她的什么情况。一个无意中写在纸条上的名字让我发现了她。其余的你全知道了。”他又要走了,可是我把背靠在门上。
“让我说话,”我说;“让我有一会儿工夫喘口气,想一想。”我停了下来他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帽子,看上去够镇静的。我接着说:
“你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姐姐。”
“是的。”
“那么就是我的姑妈”
他点了一下头。
“我的约翰叔叔就是你的约翰舅舅你,黛安娜和玛丽是他姐姐的孩子;就像我是他哥哥的孩子一样”
“无可否认。”
“那末,你们三个是我表哥、表姐;我们各有一半血液属于同一血统了”
“我们是表兄妹;是的。”
我打量了他一下。看来我找到了一个哥哥;一个我能引为骄傲的哥哥,我能爱的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她们的品质,在她们还只是作为陌生人和我相识的时候,就已经引起了我由衷的爱和崇敬。我跪在湿地上,通过沼屋厨房低矮的格子窗,怀着既感到有趣又感到绝望的痛苦心情凝视着的两个姑娘,竟是我的近亲;那个发现我几乎死在他家门槛上的庄严的年轻绅士竟是我的血亲。对一个孤苦伶仃的不幸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令人高兴的发现这真是财富心里的财富一个纯洁、亲切的爱的源泉。这是一个辉煌、生动、令人兴奋的幸福,不像沉重的黄金礼物;后者有它极其昂贵和受欢迎的地方,但是它的重量却使人变得严肃起来。我在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中拍着手我的脉搏蹦跳着,我的血管颤动着。
“哦,我高兴我高兴”我嚷道。
圣约翰微笑了。“我不是说,你只顾追问小事,却把要点都忘了”他说。“我告诉你说你有一笔财产的时候,你很严肃;现在为了一件不重要的事,却又兴奋起来。”
“你说这话可能是什么意思它对你来说,也许是不重要;你有两个妹妹,不在乎表妹;可是我什么人也没有;现在我的世界里出现了三个成年亲戚,或者两个,如果你不愿算在里面的话。我再说一遍,我高兴”
我很快地在房间里走动;我停住脚步,脑子里浮现的思想快得叫我来不及接受、理解和安排,我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想着不久以后可能怎么样,能够怎么样,会怎么样,该怎么样。我看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它似乎是一角天空,布满初升的星星,每一颗都给我照亮一个目的或者欢乐。在这以前,对于救了我命的那些人,我只能无以报答地爱着他们,现在我可以给他们一些好处了。他们的脖子上架着轭,我可以让他们自由;他们东分西散,我可以让他们团聚我的独立、富裕也可以为他们所有。我们不是有四个人么两万英镑平均分,就是一人五千够花的了;这样可以达到公正,获得共同的幸福。现在这笔财富不再使我感到沉重;现在它不只是钱财的遗赠,它是生活、希望、欢乐的遗产。
这些想法袭上心头的时候,我的神情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我马上看到里弗斯先生在我身后放了一张椅子,温和地试图要我坐下来。他还劝我冷静;这等于暗示说我手足无措和神经失常。我藐视这种暗示,甩开他的手,又开始走来走去。
“明天就写信给黛安娜和玛丽,”我说,“叫她们马上回家来;黛安娜说过,她们两个要是有一千镑,就都认为自己是富有的了,所以,有了五千镑,她们就很不错了。”
“告诉我,我可以到哪儿去给你倒杯水来,”圣约翰说;“你真的得竭力安定一下你的情绪。”
“废话这个馈赠会在你身上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它会让你留在英国,引诱你和奥立佛小姐结婚,像一个普通的俗人一样安定下来吗”
“你扯开去了;你头脑混乱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告诉得太突然,让你兴奋得控制不住自己了。”
“里弗斯先生你真叫我不耐烦;我很有理性;是你误解了我;或者不如说假装误解我。”
“要是你自己解释得更充分一点,也许我能更理解一点。”
“解释。有什么可解释的你总不见得看不出,我们讨论的这笔两万英镑的款子,在一个外甥,三个侄女、外甥女中间平均分,就是一人五千我是要你写信给你的两个妹妹,把给她们的财产告诉她们。”
“你是说给你吧。”
“我已经把我对于这件事的观点说出来了;我不可能改变主意。我并不无情地自私自利,盲目地不讲公正,也并不恶毒地忘恩负义。再说,我已经下了决心,要有一个家和几个亲戚。我喜欢沼屋,我要住在沼屋;我喜欢黛安娜和玛丽,我要终身依恋黛安娜和玛丽。有五千英镑,我很高兴,对我也有好处;有两万英镑,我会感到痛苦,感到压力;况且,虽然法律允许,但是两万全给我一个人,那可不公正。因此,我把对我来说完全是多余的那部分放弃,给你们。别反对,也别再讨论这个问题了;让我们彼此取得一致意见,立即把这件事定了吧。”
“这样做是凭着一开始的冲动;像这样一件事,在你的话可以被认为有效以前,你得先花几天时间来考虑考虑才行。”
“哦要是你所怀疑的只是我的诚意,那我就放心了;你看出这件事的公正了”
“我是看出了一点公正;可是这违反一切常规。再说,整个财产是你的权利;它是我舅舅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他有权想给谁就给谁;他把它留给了你。公正毕竟还是允许你保留它的;你可以问心无愧地认为它完全属于你。”
“在我,”我说,“这完全是良心问题,也是感情问题;我得放纵一下我的感情;我难得有机会这样做。哪怕你辩论、反对、烦扰我一年,我也不会放弃这种美妙的乐趣。我已经瞥见了它部分地报答深厚恩情,给自己赢得终身朋友的乐趣。”
“你现在这么想,”圣约翰答道;“是因为你不知道拥有财富是怎么回事,因此也就不知道享受财富是怎么回事;你不会知道两万英镑会使你变得怎样的重要;会让你在社会上占有怎样的地位;会给你展现怎样的前途;你不可能”
“而你,”我插进去说,“却根本想象不到我多么渴望兄弟姊妹的爱。我从来没有家,也从来没有兄弟姊妹。我现在必须有而且希望有;你不会不愿意接纳我,承认我,是不是”
“简,我愿意做你的哥哥我的妹妹愿意做你的姐姐不必拿牺牲你的正当权利作为条件。”
“哥哥是啊;在几千英里以外姐姐是啊;在陌生人中间当奴仆我,富有让既不是我挣来又不是我应得的金子塞饱了而你们,却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不起的平等博爱亲密的团聚亲热的相爱”
“可是,简,你所渴望的家庭联系和天伦之乐,除了用你考虑的方式以外,你还可以用其他方式获得啊;你可以结婚。”
“又是废话结婚我不要结婚,也永远不会结婚。”
“这话说得太绝了。这种冒险的断言就证明了你的兴奋。”
“并没有说得太绝;我知道我的心情,连结婚这个念头我都不愿去想。谁也不会为了爱来娶我;我也不愿让人只当作金钱投机来看待。我不要陌生人,不要跟我毫无共同之处、毫无共鸣的外人;我要我的亲属,和我相互充分了解的人。再说一遍,你愿意做我的哥哥;你说了这话,我就满意了,快活了;再说啊,如果你能真心实意地再说一遍。”
“我想我能。我知道,我一向爱我的两个妹妹;我也知道,我对她们的感情建筑在什么基础上。那基础就是对她们的品德的尊重,对她们的才华的敬佩。你也是有原则和才智的;你的趣味和习惯同黛安娜和玛丽的相像;和你在一起我感到愉快,和你谈话我也早已感到一种有益的安慰。我觉得我能很容易、也很自然地在我的心里给你一个地位,把你作为我最小的三妹。”
“谢谢你,今晚我满足了。现在你最好还是走吧;因为,你要是再待下去,也许又会用什么不信任的犹豫来惹我发火。”
“学校怎么办呢,爱小姐我想,这下得关门了吧”
“不。在你找到别人接替以前,我还要保持教师的职位。”
他用微笑表示赞同;我们握了手,他就告辞了。
后来我作了怎样的努力,用了怎样的论据让这件有关遗产的事按我的心意解决,这我不必细谈。我的任务是非常艰巨的;可是,由于我非常坚决由于我的表哥表姐看出了我的心意是真的不可动摇地坚持要把财产平分由于他们自己心里一定也觉得这种打算是公正的;而且一定也本能地意识到,他们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也会像我这样做他们终于让步了,同意把这件事拿出来仲裁。所选的仲裁人是奥立佛先生和一个能干的律师;两人都赞成我的意见;我达到了我的目的。转让的笔据拟定好了;圣约翰、黛安娜、玛丽和我,各人都有了一份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