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 一(2 / 2)

“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改变,”是他的回答。于是他告诉我们,他已经决定明年动身离开英国。

“罗莎蒙德奥立佛呢”玛丽提醒他,这句话好像是不由自主地从她嘴里溜了出来;因为一说出口,她就作了个手势,仿佛要把话收回去似的。圣约翰手里拿着一本书他有这个在吃饭时看书的孤僻习惯他把书合起来,抬起头来看。

“罗莎蒙德奥立佛,”他说,“快要嫁给格兰比先生了。他在斯市有最好的亲戚,本人又是最受人敬重的居民,是弗雷德里克格兰比爵士的孙子和继承人。我是昨天从她父亲那儿得到的消息。”

她的两个妹妹互相看看,又看看我;我们三个人又都看看他;他像玻璃一样平静。

“这门亲事一定谈得很仓促,”黛安娜说,“他们不可能认识很久。”

“才两个月;他们是十月份在斯市举行的郡的舞会上相遇的。可是,一门婚事,像现在这样没有障碍,而且从各方面来看,成亲都是称心如意的,那就不必耽搁。弗雷德里克爵士把斯府给了他们,等那儿一整修好,可以让他们住了,他们就结婚。”

在这次谈话以后,我第一次发现圣约翰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要问问,这件事是否使他痛苦;可是,他似乎完全不需要同情,我非但不敢作进一步的表示,而且一想起我所作的冒险,就感到有点害臊。再说,我已经不习惯于跟他谈话;他的沉默又像冰一样凝结起来,连我的坦率都给冻在它里面了。他没有遵守诺言,没有做到待我像待他妹妹那样;他经常在我们中间表示出一些微细的、令人寒心的区别;这根本不能有助于发展诚挚的感情;总之,我现在被认作他的亲属,跟他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可是我却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比他只知道我是乡村女教师的时候还要大得多。我一想起他曾经对我谈了多少知心话,就几乎不能理解他目前的冷淡。

就因为这样,所以他从俯身面对着的书桌上突然抬起头来说出下面的话,我就不免大吃一惊了:

“你瞧,简,仗打过了,胜利也赢得了。”

听他这样对我说话,我惊跳了起来,我没马上回答;迟疑了片刻,我答道:

“你能肯定,你的处境不是像那些花了过大的代价才获得胜利的征服者么再来这样一个胜利不就把你毁了么”

“我想不至于;即使我的处境是这样,那也没多大关系;再也不会要我去为赢得另一个这样的胜利而斗争了。这场冲突的结局是决定性的;我的道路现在已经很清楚了;我为这个感谢上帝”说着他又回到他的文件和沉默中去了。

当我们共同的欢乐即黛安娜、玛丽和我的渐渐变得稍微平静一点儿的时候,我们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惯和正规的学习。圣约翰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他跟我们坐在一间屋子里,有时候一坐几个小时。玛丽画画,黛安娜继续她已经在进行的阅读百科全书这一项课程这叫我敬畏而且惊异,我在苦苦学习德语,他在研究他自己的一种神秘的学问,研究一种东方语言,他认为学会这种语言对于他的计划是必不可少的。

这样研究的时候,他坐在他自己的角落里,似乎十分安静和专心;可是他的蓝眼睛却常常离开那显得离奇古怪的语法,转过来,有时候用密切注意观察的眼光盯着我们他的同学;要是被发现了,就立即转过去;但是不久,又搜索似地回到我们桌上来。我纳闷那是什么意思;还使我纳闷的是,在一个我认为无足轻重的场合,也就是我每周一次去莫尔顿学校的时候,他总是会表示满意;更使我迷惑不解的是,如果天气不好,下雪,下雨或者刮大风,而他的妹妹劝我不要去,他就一定会不顾她们的担心,鼓励我不管天气怎样,去完成工作。

“简可不是你们要把她变成的那种弱者,”他会说;“她像我们中间的任何人一样经得起山风,阵雨,或者几片雪花。她的体质,既健康又有适应性;比许多更强壮的人还要经受得起气候的变化。”

我回来的时候,往往很累,让风吹雨打得够呛,我从来不敢抱怨,因为我看得出来,抱怨会叫他不高兴;不管什么场合,坚忍不拔能叫他高兴;反之,就使他特别烦恼。

然而,有一天,我请了假待在家里,因为我确实感冒了。他的两个妹妹代我去莫尔顿;我坐着看席勒的作品;他在研读他的难懂的东方书卷。我做完翻译,要做练习的时候,碰巧朝他那儿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处在他那一直在观察的蓝眼睛的威力之下。他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打量了我多久,我不知道;那双眼睛是那么锐利,然而又是那么冷漠,我竟一时迷信起来仿佛自己是和什么神秘的东西一起坐在屋子里似的。

“简,你在干什么”

“学德语。”

“我要你放弃德语,学兴都斯坦语4。”

e4兴都斯坦语,属印欧语系印度语族。通行于印度中部、西北部和巴基斯坦。e

“你说这话不当真吧”

“当真,我一定要你这样做;我将告诉你为什么。”

于是他接着解释说,兴都斯坦语就是他自己目前正在学的语言;等到他学得深了,很可能会忘掉开始学的东西。有了一个学生就会对他很有好处,他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基础部分,这就可以把它完全记在心里了。他的选择曾经在我和他的妹妹之间游移了一个时期;他选定了我,是因为三个人当中,我能坐着干一件工作坐得最久。我能帮他这个忙吗也许我作这个牺牲不必很久;因为现在离他动身只有三个月了。

圣约翰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拒绝的人。你感觉得到,给他留下的每一个印象,不管是痛苦还是欢乐,都铭刻得很深,而且永远不可磨灭。我同意了。等到黛安娜和玛丽回来,前者发现她的学生已经变成她哥哥的学生了;她大笑起来;她和玛丽都一致认为,圣约翰就不可能说服她们走这么一步。他平静地回答:

“我知道。”

我发现他是一个很有耐心、很有自制力、然而又是一个要求严格的老师;他希望我学很多;当我满足他希望的时候,他就以他自己的方式,充分地表示赞赏。他渐渐对我有了一种影响,使我失去了我心灵的自由;他的赞扬和关注比他的冷淡更能束缚人。他在旁边,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地谈笑;因为有一种纠缠得讨厌的本能提醒着我:轻松愉快至少我表现的是他所不喜欢的。我完全注意到,只有严肃的心情和工作才能被接受;在他面前,要想有任何其他心情,从事任何其他工作都是徒然的;我陷到一种使人感到冰冷的魔力之下。他说“去”,我就去;他说“来”,我就来;他说“做这样”,我就做这样。可是,我不爱我的奴隶状态;有很多

次,我倒希望他继续忽视我。

一天晚上,快睡觉的时候,他的两个妹妹和我站在他周围,向他道晚安,他按照他的习惯吻了她们两人;同样按照他的习惯把手伸给我。黛安娜心血来潮,想开玩笑她可不会痛苦地受他意志的约束;因为她自己的意志就和他的一样坚强,不过方式不同,她嚷道:

“圣约翰你常把简叫做你的三妹,可是你却不把她当三妹对待;你应该也吻吻她。”

她把我推到他跟前。我想,黛安娜很叫人恼火,我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极不舒服。我正在这样想,正有着这样的感觉的时候,圣约翰低下了头;他的希腊型的脸低到和我的脸在同一个水平上,他的眼睛锐利地询问我的眼睛他吻了我。天下没有大理石吻或冰吻这样的东西,否则的话,我就要说,我的教士表哥的致意就属于这一类;可是也许有实验性的吻吧,那他的就是实验性的吻。吻过以后,他看看我,想知道结果如何;结果并不惊人;我肯定没有脸红;也许我变得有点儿苍白,因为我觉得这一吻仿佛是加在我的桎梏上的封蜡。从那以后,他一直没有省略过这种仪式,我接受它的时候的那种严肃和沉默,似乎让他感到它有一种魔力。

至于我,我每天都变得更加想讨他喜欢;可是这样做的时候,每天都更加觉得,我必须抛掉我的一半天性,扼杀我的一半才能,扭转我的兴趣的原来的趋向,强迫自己从事并不是天生爱好的研究。他要训练我达到我永远也达不到的高度;为了渴望达到他提高的标准,我每个小时都在受着折磨。这件事不可能办到,正如要把我的不端正的五官塑成他那端正的古典的形状、要把他自己的眼睛的那种海蓝色和严肃的光泽赋予我的不变的绿眼睛一样。

然而,目前束缚着我的,并不只是他的支配地位。最近我很容易显得忧郁:一个毒害人的恶魔就坐在我心里,把我的幸福从源头那儿就吸干,那恶魔就是悬虑不安。

读者啊,你也许以为,在这些环境和命运的变迁中,我已经把罗切斯特先生忘了。一刻也没忘。我还是思念着他,因为这种思念毕竟不是阳光驱散得了的水汽;也不是暴风雨冲洗得掉的画在沙上的人像;它是一个刻在石板上的名字,注定了要和刻着它的大理石一样持久。我渴望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这种渴望到处跟随着我;在莫尔顿的时候,我每天晚上一回到我的小屋就想起它;如今在沼屋,我每天夜里一到我的卧房里去就闷闷地沉思。

为了遗嘱,我必须和布里格斯先生通信;在信函往来中我问过他,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目前的住址和健康状况,可知道什么线索;可是,圣约翰猜得不错,他对于罗切斯特先生的事一无所知。于是,我写信给菲尔费克斯太太,请她告诉我这方面的消息。我原来满怀信心地指望,这个步骤可以达到我的目的;我觉得这样肯定能让我及早得到一个回答。使我吃惊的是,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没有回信;等到两个月过去,邮件一天天来了,却没给我带来什么,我开始被最强烈的焦虑折磨着。

我再写了封信;我的第一封信可能遗失了。新的努力带来了新的希望;它像第一次那样照耀了几个星期,然后,也像第一次那样暗淡下去,变得忽隐忽现了;连一行信、一个字也没有收到。在徒然的期待中,半年过去了,我的希望破灭了;这以后,我确实感到忧伤。

明媚的春天在我周围闪耀着,我不能欣赏它。夏季快来了;黛安娜竭力使我快活;她说我看上去像生了病,希望陪我到海滨去。圣约翰反对这种说法;他说我不需要娱乐,我需要工作;我目前的生活太漫无目的,我需要一个目标;我想,他是为了弥补这个不足,才把我的兴都斯坦语课拉得更长,而且更迫切地要我把它学好;而我,却像个傻瓜,从没想到过反抗他我不能反抗他。

某一天,我来读书的时候,情绪比往常更低沉;这个低潮是因为过于强烈地感到失望造成的;汉娜早上告诉我说我有一封信,我下楼去取信,几乎肯定,那渴望已久的消息终于来到了,可是我发现的只是布里格斯写来的关于事务的一张无关紧要的便条。这个痛苦的挫折叫我流下了眼泪;这会儿我坐在那儿对着一个印度作家的难懂的词句和丰富的比喻,我又热泪盈眶了。

圣约翰把我叫到他身边去朗读;在试图这样做的时候,我的声音不听使唤;词句在啜泣中消失了。客厅里只有他和我两人;黛安娜在休憩室里练习音乐,玛丽在园子里栽培花木那是一个很好的五月天气,天空晴朗,阳光灿烂,微风和煦。我的同伴对我这种情绪没表示惊异,也没问我是什么原因;他只是说:

“我们等几分钟吧,简,等你平静一点再念。”我赶紧抑制这感情的爆发,他却镇静、耐心地坐着,靠在书桌上,就像医生用科学眼光观察病人疾病中一个意料中的、完全可以理解的危险那样。我把啜泣压了下去,擦擦眼睛,喃喃地表示那天早上身体不很好;然后重新工作,终于把它完成了。圣约翰收起我的和他的书,锁上书桌,说道:

“现在,简,你去散步吧;和我一起去。”

“我去叫黛安娜和玛丽。”

“不。今天早上,我只要一个同伴,这个同伴必须是你;去穿戴好;从厨房门出去;沿着通到泽谷尽头的那条路走,我一会儿就来。”

我不知道有什么折衷的办法;在跟和我自己的性格相反的独断严酷的性格打交道的时候,在绝对服从和坚决反抗之间,我一生中从来不知道有什么折衷的办法。我总是忠实地绝对服从,一直到爆发,变为坚决反抗为止,有时还是带着火山般的猛烈爆发的。目前的情况既没有要我反抗的理由,我目前的心境也不想使我反抗,我便细心地服从了圣约翰的命令;十分钟以后,我就在幽谷的荒芜小径上,和他并肩而行了。